也不怪張九四等人不敢捋朱八十一虎鬚,半日克寶應,柱香下範水,這份戰力,天下有幾個人敢逆其鋒纓?即便是先前信心滿滿地誓要將朱屠戶生擒於高郵城外的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在得到消息之後也完全亂了方寸。每日困坐在衙門裡頭,緊張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賊軍來勢洶洶,左丞何不向揚州求援?請鎮南王發兵來救?雙方合兵一處,與朱屠戶較量一場。總比各自守在城裡,被朱屠戶逐一攻破爲好?”此時此刻,知府李齊也沒了底氣,見契哲篤愁眉不展,便湊到他身邊,小聲提議。
“是啊,是啊!賊兵勢大,大人宜早做打算!”契哲篤的心腹愛將,回回人納速刺丁也湊上前,低聲給李齊幫腔。
三道防線,前兩道防線被淮安紅巾一捅而穿,而期待中的猛將董摶霄,卻還在長江南岸不知道什麼地方。如果再不趕緊找人過來幫忙的話,等那朱屠戶帶着兵馬殺到,大夥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條。
“唉,你等有所不知!”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長嘆一聲,搖着頭說道,“若是能與鎮南王孛羅不花合兵,老夫又何必隔着一條大江向董摶霄求援?下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吧,這個主意,不用再提了!”
“這?”知府李齊的嘴巴動了動,將想要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裡頭。據他所知,眼前這位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可是個少見的明白人。非但精通兵法,熟於政務,而且氣度恢弘。絕不是因爲小恩小怨,就置國家大事於不顧的人。
“鎮南王孛羅不花與鎮守廬州的帖木兒不花乃是叔侄,而貼木兒不花與鎮守武昌的威順王寬徹不花又是兄弟。”見衆人滿臉迷惑,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嘆了口氣,又低聲補充,“五年前,集慶盜起,孛羅不花討平之。然後又與威順王寬徹不花討徭賊吳天保于靖州,朝廷皆無封賞。而去年賊將倪文俊、陳友諒進攻武昌,朝廷沒派一兵一卒相救。今年反倒因爲寬徹不花丟了武昌,奪其王位,並且將其子和尚下獄定了大辟之刑。多虧寬徹不花拿了錢走通了皇后的門路,才免去了一死,改成了待罪軍前立功。”
“嘶——!”李齊和納速刺丁兩個齊齊倒吸冷氣,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朝廷,對鎮南王一家也太苛刻了些。即便是降將,也沒見如此狠辣過。打了勝仗沒與賞賜,打了敗仗就追究到底。也難怪鎮南王孛羅不花眼看着朱八十一在淮安折騰,卻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一般,半點力氣都不願意出。
正在心中偷偷感慨間,卻又聽契哲篤幽幽地說道,“陛下幼時顛沛,所以對人的提防的心思,難免就重一些。且早年間一直有謠傳,權相伯顏,一直對孛羅不花青睞有加。而細算下來,孛羅不花、帖木兒不花和寬徹不花,也都爲世祖陛下的嫡傳血脈!唉!”
“嘶,啊——!”李齊和納速刺丁兩個再度倒吸冷氣,好半晌,都無法將嘴巴合攏。
論職位,他們也算上是四品大員了。但涉及到皇家的秘聞軼事,卻很少聽聞,也沒勇氣胡亂打探。而今天,從不知道契哲篤是因爲心思大亂,還是出於拉攏目的,居然把蒙古皇族之間的秘密,毫無保留地給端了出來。
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句話,幾乎在東方西方,世界各族都通用。因此不用仔細琢磨,李齊和納速剌丁兩個,就知道揚州方面不可能發來一兵一卒了。而以眼下守軍的士氣和實力,想堅持到董摶霄趕到無異於癡人說夢。
“你們兩個不必過於擔心!”知道李齊和納速剌丁都不想這麼早就爲國盡忠,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很慘然地笑了笑,低聲說道,“老夫已經派遣心腹,在西門備下了船隻。萬一事有不測,老夫會和你等一起從高郵湖上撤退。即便拼着被朝廷治罪,老夫也得把賊軍破城如此迅速緣由帶出去,以讓各地官府能早做提防!”
“我等,我等願拼死保護大人!”李齊和納速剌丁等人又是感動,又是難過,躬下身,大聲迴應。
在朱八十一之前,從來沒有人攻勢能銳利如斯。一日一夜破城,半日破城,一炷香破城,從淮安到寶應再到範水,以往令進攻方頭疼無比的城防,在他朱屠戶眼裡,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如果說淮安城因爲排水溝渠防衛疏忽,被攻破還可以理解。寶應和範水寨,都破得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那兩個地方,自打淮安失守之後,可是第一時間就給排水渠裝上了無數道鐵籠閘,即便他朱屠戶拿着絕世神兵,也不可能在眨眼功夫就將那麼多道鐵閘全部砍開。
很顯然,姓朱的除了火炮之外,又鼓搗出來了一種新的破城利器。以往大夥誰都沒見過的,並且歷史上根本沒有過記錄的。寶應城逃回來的潰兵不知道那到底是何物,只是說賊軍出動了一種巨大結實,並且能自己行走的鐵甲車。而鐵甲車下到底藏了什麼,爲何會讓寶應城的東牆像豆腐一樣垮掉,卻是誰也說不明白。
未必是火藥所炸。宿州被攻破後,殘兵敗將們報告上來的消息,契哲篤曾經親眼看到過。據他們說,當時宿州城的城牆是隨着“轟隆”一聲巨響,整段飛上了半空。而這回據寶應城逃回來的潰兵所講,寶應城是毀於一連串悶雷聲中。並且城牆是向正下方自己癱倒,而不是向上飛出。波及範圍僅僅限於兩座馬臉之間的城牆,和距離城牆不到一丈遠的範圍。更遠的處,甚至連土渣都沒濺到。
“妖法,朱屠戶使的是妖法!卑職,卑職可以對天發誓,親眼看到朱屠戶登臺作法,腳踏七星.....”跑回來報信的百夫長臉色煞白,賭咒發誓。
“推出去,斬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契哲篤便下令將此人處以極刑。
契哲篤不相信神佛,所以也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什麼妖法存在。即便是有,他也必須先親眼看到妖人朱屠戶的施法過程,然後再報給朝廷,讓朝廷找大德高僧出馬,尋求破解之道。所以他可以接受戰略上的失敗,也可以棄城逃命。但是他卻不能准許自己連面兒都沒跟朱屠戶打一下,就望風而逃。
他必須戰,哪怕明知道打不過,也必須跟朱屠戶打上一次。弄清楚了對方的真正底細,才能離開高郵。這是他做臣子的義務,也是他作爲一個蒙古人的驕傲。成吉思汗當年橫掃萬里,可不是靠着城裡那些躺在祖宗功勞簿上吃軟飯的窩囊廢。那些人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蒙古人的味道。而他,卻至今沒有忘記祖先的榮耀,至今還把這份驕傲牢牢地刻在心裡。
“不好啦,紅巾賊來了,朱屠戶來攻城了!”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令屋子內的悲壯氛圍瞬間土崩瓦解。
“啊!”知府李齊立刻到兵器架子上抓寶劍。副萬戶納速刺丁則抽出彎刀,挺身將契哲篤護在了自己背後,“大人勿慌,末將帶你殺出去。胡里奧、託哈,你們兩個立刻到門外備馬!哈拉金,你速去控制住西門。”
“是!”副萬戶納速刺丁的三個兒子齊聲答應,撒腿就往外跑。還沒等跑到府門口,卻“咕咚”一聲,與正衝進來的千夫長盧守義撞了個滿懷。
“大,大人!”千夫長盧守義顧不得往起站,趴在地上大聲彙報,“張,張士誠,張士誠回來了。張士誠帶着隊伍回來了,就在東門外請求進城!”
“張,張士誠?你說的可是張九十四?”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的契哲篤費了好大力氣,才響起張士誠是哪個來。皺着眉頭,低聲追問。
“是,是張九四!”盧守義喘了幾口粗氣,繼續大聲彙報,“還有李伯升,張九四的弟弟張世德,就是張九六,還有呂珍、潘原明,瞿啓明等人,都回來了!還,還帶着五千多兄弟!”
“啊!”聞聽此言,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愣了愣,又悲又喜。
正所謂疾風知勁草,在此危難時刻,連城裡的蒙古人官員都偷偷收拾了行李,隨時準備搭乘小船朝揚州逃命。張士誠作爲一個入伍才兩個多月的新兵千戶,居然收攏瞭如此多兵馬回來助戰,這份忠心,如何不令人感動?
但知府李齊心裡,卻比契哲篤又多了一份謹慎。搶在對方下令打開城門之前,站出來,大聲詢問,“張士誠是從哪個方向來的,軍容可否齊整,在他身後,可有追兵出現?”
“沒有!”千夫長盧守義想了想,用力搖頭。“啓稟知府大人,張士誠是從東北方向跑回來的,隊伍拖得很長,身後沒有追兵!”
“嗯!”契哲篤立刻意識到了李齊在提醒自己什麼,皺着眉頭,低聲沉吟。還沒等他決定到到底接納不接納張士誠的忠心,門口又衝進一個八尺多高的軍漢。“噗通!”朝地上一跪,一邊哭,一邊匍匐着向前爬動,“大人,大人請開恩,開恩救我家兩個兄長一救。末將,末將願意和家裡兩位兄長,永遠追隨大人,肝腦塗地,百死不悔!大人,大人開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