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要我拿高官厚祿收買這些人?”朱八十一皺了下眉頭,沉聲追問。
他明白張士誠的確是出於一番好意纔給自己獻計,但是這個策略聽在耳朵裡,卻令他非常不舒服。就像吃菜時突然看到了半條蟲子,讓人無法不覺得噁心。
張士誠又被嚇了一跳,趕緊小心翼翼地改口,“末將,末將只是,只是覺得這樣做,可能,可能會省事一些。但是,但是末將以前沒怎麼讀過書,懂得的道理也很少。所以目光肯定非常短淺,請,請大總管務必原諒則個!”
“你說得其實未必沒道理!”朱八十一不想令張士誠難堪,擺擺手,笑着安慰。然而,耳朵邊卻始終縈繞着對方的話,“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伯顏丞相用這種辦法快速平定了兩淮,大總管.....”
“呼——!”他仰起頭,狠狠地噴出一口氣,水霧被凍在空中久久不散。張士誠說得辦法很好,很直接,見效也快,並且有成功先例可循。然而,那卻是蒙古人的成功先例,自己照搬照抄,又和當年的蒙古人有什麼區別?這樣做,兩淮一帶的堡寨豪強的確會很高興,但是他們真心肯跟自己福禍與共麼?這樣做,豪強們的利益固然得到了充分的保證,那些跟着自己四處轉戰,希望自己能給他們帶來不一樣日子的紅巾軍弟兄,他們呢,他們會怎麼想?要知道,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可都是流民和鹽丁出身,他們以前之所以食不果腹,那些地方豪強不可能沒有一點干係。
想不清到底該怎麼辦,以前無論在徐州還是在淮安,他都沒遇到過同樣麻煩。徐州那邊是洪澇之地,成勢力的豪強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已經不足爲患。淮安路則是個鹽梟窩子,按照逯魯曾的辦法狠狠殺了一通之後,地方上也就隨之風平浪靜。而高郵卻跟淮安大不不同,至少,當初淮安城的守軍裡頭,沒有王克柔、張士誠、李伯升這類所謂的義勇。而揚州又不同於高郵,更不同於淮安......
以此類推,恐怕今後自己每打下一個府路,都會遇到一些新情況。那樣的話,到底有沒有一個簡單有效的標準,來處理所有府和所有路的事情?自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老百姓接受真心淮安軍,才能讓他們真正感覺到他們和蒙元朝廷完全不一樣?如果做得連蒙元官府都不如,那麼自己起兵造反還有什麼意義.......
一時間,諸多思緒全都被勾了起來,讓朱八十一心亂如麻。好在他做大總管做得久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養成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質。因此張士誠這等外人看到後,絲毫沒察覺出什麼不對勁兒,反而覺得總管大人就是深不可測,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上位者的神秘。
接下來的二人之間的對話,就完全轉向了上下級之間的公務。大多數情況都是朱八十一在問,張士誠老老實實的回答。偶爾引申幾句,也不敢跑題太遠,更不敢再亂出什麼主意。一邊走一邊說,一邊說一邊走,時間在交談中過得飛快。一直走到了高郵城外,纔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
按照張士誠先前的吩咐,大部分倒戈的義勇和鹽丁,都被張士德、張士信、李伯升、潘原明等人帶着,主動撤到了城外。少部分仍想着趁亂撈上一大票的,得知朱屠戶已經帶着一隊鐵甲騎兵抵達的消息,也趕緊丟下刀子,擦乾身上的血跡,扛着搶來的大包小包躲進了隱蔽處,不敢再頂風作案。還有零星一些搶紅了眼睛和殺紅了眼睛的亂兵,則被傅有德麾下的騎兵衝到近前,一刀一個砍翻在地。整座高郵城,在大隊騎兵抵達的剎那間,就從混亂中恢復了安寧。只有幾十處尚未熄滅的火頭,很不給面子的繼續冒着濃煙,彷彿要提醒新來的人,千萬別被眼前的假象所矇蔽。
朱八十一看到此景,心情當然更不可能痛快。趕緊和毛貴兩個調遣各自麾下的騎兵,進城去撲滅火頭,以免大火蔓延到全城。然後又派出得力人手,帶領着兵馬進城去挨街挨巷清理亂兵,安撫百姓。一直忙碌到入夜,才總算把城內遺留的隱患全都處理乾淨了,大夥才終於有了時間坐下來休息。
在紅巾軍入城滅火的時候,張士誠也向朱八十一請了一道將令,與李伯升等人召集了一些靠得住的弟兄,帶着工具前去幫忙。此刻該乾的事情都幹完了,手腳一發閒,衆人的腦子就立刻活絡了起來。
“我怎麼覺着,朱總管不太把咱們兄弟放在眼裡呢!”鹽丁千戶潘原明偷偷扯了一下張士誠的衣角,低聲抱怨。“從見了面到現在,一直愛答不理的,還黑着個臉,好像咱們把高郵城獻給他,還獻錯了一般。”
“可不是麼?”綽號教張九十九的張士信也一臉憤懣,“咱們把這麼大一座城池獻給他,他卻因爲燒了幾個大戶人家的宅子,給咱們臉色看。堂堂一個大總管,哪邊重,哪邊輕,都分辨不明白。況且當時咱們已經盡力去約束手下了,只是人太多太亂,一時間沒顧得全而已!”
“我也覺得這朱總管有些不知好歹。把高郵城獻給他的是咱們,又不是城裡頭那些富戶。要不是咱們冒死詐開了城門,他大軍抵達城外的時候,那些富戶還說不定幫助誰呢?嘿嘿,他倒好,還拿人家當作寶貝!”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又不準這兒,又不準那,到處都是框框,弟兄們憑啥把腦袋別褲腰帶上!”
轉眼間,牢騷聲就越來越大。一衆剛剛倒戈的義勇和鹽丁頭目們,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朱大總管太不近人情。
張士誠被吵得心煩意亂,抽出刀來,狠狠朝路邊的樹幹上砍了幾下,大聲呵斥,“都給我閉嘴!誰敢再繼續非議大總管,老子先剁了他!看看你們這幅熊樣,再看看人家淮安軍。還有臉怪朱總管不待見你們,就是老子,兩邊比較下來,也覺得你們就是一羣土匪!”
“張,張大哥,你,你怎麼能這麼說!”衆人被罵愣住了,紛紛梗着脖子,滿臉委屈地辯解。“我們,我們,我們又沒親自動手去搶。當時,當時情況那麼亂......”
“沒親自動手,但也動了心思!”張士誠越聽越煩躁,繼續揮着刀子數落,“我當時跟你們怎麼說的,你們可曾聽清楚了?如果你們用心去做,我就不信,撲不滅那些火頭!朱總管是什麼人?我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老人家能看不清楚?不讓人將你們拿下就地正法,已經是給了你們面子!還他媽有臉瞎咧咧呢,也不摸摸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結實!老子如果不是跟你們一夥,這會兒就去跟朱總管提議,把你們腦袋全砍下來掛城門樓子上,用以安撫民心!”
這下,衆人立刻不敢再接茬了。剛纔跟紅巾軍一道救火時,他們自己也看到了,亂兵的確在城裡造了很多孽。如果朱八十一真的想以最快速度收買高郵城內百姓之心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帶頭奪城的這些人,全當作替罪羊來殺掉。如此,老百姓心裡的怨氣肯定就平了,三萬多義勇和鹽丁也沒了首領,正好被他淮安軍一口吞吃乾淨。
“唉,算了,大夥只是隨便發發牢騷而已。九四,你別太認真!”還是李伯升臉大,仗着自己先前的地位,笑了笑,替所有人找臺階下。“不過,話也說回來了....”
四周瞧了瞧,確定沒有紅巾軍的人在監視,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向張士誠問道:“這朱總管,重草民而輕豪傑,未必是能成大事兒的主兒。你下午迎接他時,跟他談過沒有?咱們提的那些條件,他到底答應不答應?”
衆人聞聽此言,頓時又開始七嘴八舌。“是啊,大哥,姓朱的怎麼說?這麼大座高郵城都獻給他了,他不能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吧?”
“不願分給咱們兵器糧草,把六千弟兄還給咱們也行。咱們自己一路朝南打,也未必過不了江!”
“姓朱的不會不認賬吧,他可是成了名的英雄!”
“閉嘴!”張士誠狠狠瞪了衆人一眼,低聲呵斥。“別拿你們的小人之心,來度大總管的君子之腹。六千人馬,連同兵器,糧草,大總管猶豫都沒猶豫,就當場答應了下來!打完揚州之後,立刻送咱們過江。如果咱們在江南站不住腳,還可以隨時退回來投奔他。行了吧,這回你們都滿意了沒?!”
“真的?!”衆人喜出望外,雀躍着追問。
“我騙你們幹什麼,有什麼意思?”張士誠橫了大夥一眼,悻悻地反問。
“那大哥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沒精神啊?咱們馬上就有自己的人馬和地盤了!還有朱總管給咱們撐腰!”
“我現在猶豫,該不該帶着你們去南邊!”張士誠將腰刀插回鞘中,扶着被自己砍滿了豁口的樹幹連連搖頭。
“玉璽”,他已經送出去了。兵馬糧草,他也即將拿到手。所有步驟,與三國平話裡的情節,幾乎都一模一樣。馬上,他就要成爲下一個孫伯符,江南有大片大片的無主之地在等着他去征服。而朱八十一,就真的是個袁術袁公路麼?一時間,張士誠覺得自己心裡亂得厲害,眼前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