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能看到仇人授首,揚州城的百姓一個個激動得情難自抑,沒等張明鑑被押到刑場,就紛紛大聲哭喊了起來,“老天爺,您這回可真的開眼了啊”
“孩子他爹,你在天之靈睜開眼看看吧,淮安軍把仇給咱們報了!”
“羅老爺,您將來一定平步青雲,公侯萬代。”
“朱佛爺,小的這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朱總管,朱總管,您除惡務盡,趕緊把青軍那些王八蛋全砍了吧。”
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特別是那十三名被挑選出來做陪審人的宿老,等同於親手將頭號大仇人送下了地獄,一個個覺得揚眉吐氣,精神抖擻,連看向彼此之間的目光,都跟着溫暖了幾分。
不多時,遠處傳來一聲炮響,殺人惡魔張明鑑身首異處,腦袋被繩子拴住,高高地掛上了旗杆。
剎那間,人羣就徹底沸騰了,男女老幼手舞足蹈,在廢墟上笑一會兒,哭一會兒,讓遠處的運河都爲之嗚咽。
“帶同案犯餘大瑞。”主審官羅本也受到了周圍衆人情緒的感染,先用官袍袖子悄悄抹了幾下眼睛,然後將驚堂木用力一拍,氣勢洶洶地喊道,“來人,帶同案犯餘大瑞。”
“帶同案犯餘大瑞,帶同案犯餘大瑞,帶同案犯餘大瑞。”衆衙役這輩子,都沒如此爲自己的職業而自豪過,一個個昂首挺胸,將水火棍敲得震天響亮。
那千夫長餘大瑞,倒是個光棍兒漢子,自知此番在劫難逃,也不諉過於人,再度上了堂後,非常痛快的把自己該承擔的罪責都承擔了下來,然後經過陪審人一致通過,認定了他帶隊殺人和搶劫兩項重罪,判處斬首之刑,交由淮安軍的士兵押出場外,與張明鑑一起做了刀下之鬼。
隨後陸續被押上審判場的,都是張明鑑在青軍中的嫡系爪牙,按照官職高低和當日參與殺人搶劫的程度,分別判處了斬首和絞首兩類極刑。
那些青軍將領甭看在禍害老百姓時一個個窮兇極惡,到了此刻,能像千夫長餘大瑞那樣保持鎮定的卻是鳳毛麟角,大部分沒等審判結束,就尿了褲子,癱軟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還有幾個特別不要臉的,乾脆躺在尿窩裡來回打滾兒,一邊滾,還一邊放聲大哭道:“小人是奉命行事啊,小人真的是奉命行事啊,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您高擡貴手放過小人這次,小的願意爲朱總管帳前一卒,誓死報答朱總管的恩情。”
“青天大老爺,請看在小人還有些武藝的份上,放過小人這一次,小人這輩子都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老的恩情。”
“冤枉啊,小的冤枉,不是小的生來兇殘,是張明鑑,是張明鑑逼着小的做的啊。”
“冤枉啊,冤枉啊,小的那天沒殺人,沒殺人,他們認錯了,認錯了,冤枉了小的。”
“推出去,速速斬了。”參軍羅本氣得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大聲斷喝,“我淮安軍乃仁義之師,豈容得下你們這種禍害百姓的無膽鼠輩,,斬了,把腦袋掛起來,讓他們跟張明鑑一起做伴兒去!”
“殺了他,殺了他,讓他跟張明鑑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殺,殺了他算便宜的。”
“還有臉在這裡哭,你們都冤枉,揚州城是誰毀的。”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一個都別放過。”
衆陪審也都恨得牙齒癢癢,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給兇手一條活路,很快,二十餘顆人頭就被砍了下來,跟張明鑑的首級掛在了同一根旗杆上,鮮血淋漓。
百姓們看得心裡痛快,含着淚,大聲稱頌淮安軍和朱八十一的仁德,“軍爺們,您們個個都長命百歲,福壽雙全。”
“朱佛爺,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小的以後初一十五,一定會焚香禮拜,讓佛祖保佑您早日登基做皇上。”
“朱佛爺大慈大悲,一定能做皇上,救萬民於水火。”
一遍又一遍,無止無休。
衆淮安軍將士聽了,當然是將胸脯挺得更高,腰桿拔得更直,一些友軍將士聽了,心裡卻多少有些五味陳雜,特別是郭子興麾下的部曲,因爲主帥本人不願意得罪劉福通,提前離開了,如今做了好事,卻連名字都不得張揚,只能一邊看着淮安將士接受百姓的崇拜,一邊酸酸地嘀咕道:“不過是殺一羣俘虜麼,有什麼好得意的。”
“可不是麼,早就該一刀殺了,費了那麼大力氣押到揚州來殺,殺給誰看呢。”
“這朱總管也真是個狠人,這一口氣砍下來,恐怕青軍上下留不了幾個了,他可真下得了手。”
下不了手,還留着這幫禍害啊,沒聽人家羅參軍說麼,淮安軍是仁義之師,絕不會收留這些虎狼之輩。”
“行了,別瞎吵嚷了,當心被人聽見。”濠州軍千夫長吳國楨越聽心裡頭越亂,沉着臉喊了一聲,喝止了周圍弟兄的議論。
然而,一轉眼,他卻又側過頭去,小聲跟朱重八嘀咕道,“八哥,這朱重九也忒會收買人心了,幾十顆腦袋,就換了全揚州六十萬百姓的擁戴,從今天往後,恐怕大夥天天都只有一碗稀飯喝,也要跟着他一路走到底。”
“可不是麼。”副千戶鄧愈也湊上前,小聲議論,“特別是讓揚州人自己來當陪審這一手,簡直是絕了,無論判輕了還是判重了,都是揚州那幾個陪審的事情,與咱們朱大總管沒任何關係,可老百姓最後念好,卻還是要念在朱大總管身上。”
“那當然,要不說這朱總管厲害呢,短短一年多光景,打下這麼大片基業來,沒點兒過人的本事怎麼行。”吳國楨撇了下嘴,繼續笑着嘀咕。
“八哥,你說將來咱們要是有了自己的地盤兒,能不能也學學這一手。”鄧愈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悄悄地跟朱重八提議。
先後與淮安軍、蒙城軍並肩打了幾場硬仗,他們兄弟如今眼界也開闊了不少,再也無法滿足繼續像從前一樣,跟在郭子興身後,躲於濠州城那巴掌大的地方關着門兒稱山大王,他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天,像淮安將士這般受萬衆矚目,像淮安將士一樣,被老百姓們視作恩人,視作仁義之師,視作萬家生佛。
然而,朱重八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地冷淡,輕輕搖了搖頭,笑着說道,“這招好是好,卻未必能長久,你們當那些宿老做了主審,就永遠會懷着公心麼,這次是被張明鑑殺得狠了,所以他們才能夠同仇敵愾,換了其他案犯,他們怎麼可能不玩出花樣來,只要有人出得起錢,或者跟他們原本就在暗中勾勾搭搭,他們在審問時,能不給主審官出難題麼,一旦他們認定了某人人沒罪,而主審官那裡偏偏證據確鑿的話,最後到底該聽誰的,枉縱了犯人,將置法度於何處,而依法嚴判的話,幾個宿老都是當地的地頭蛇,鼓譟起來,地方官員就會民心盡失,以後幹什麼都無法放開手腳!”
“這”鄧愈、湯和、吳國楨等人無法看得像朱重八同樣深刻,愣了愣,半晌無語。
知道大夥可能無法理解自己,朱重八看了看他們,又低聲補充,“有些事情,效果不能只看一時,這朱總管甭看得了眼下聲望,卻也給將來埋下了無數禍患,包括這張明鑑,如果不殺掉的話,未必不能成爲其麾下一員虎將,還有,那在蒙元做官的將領,有幾個手上沒欠過血債的,他今天殺了張明鑑,往後再跟他交手,那些人明知道沒有活路,還能不跟他死戰到底,還有,他以前能放過那麼多蒙古官老爺,怎麼偏偏對張明鑑就如此嚴苛,這些把柄要是被有心人借題發揮,不都是大麻煩麼。”
“嘖,倒是。”鄧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重重點頭,原本他只覺得張明鑑罪有應得,卻沒想過張明鑑到底是蒙古人還是漢人,此刻從血脈親疏角度看,朱八十一明顯是對自己人嚴苛,對外人反倒寬容至極。
而眼下各地的紅巾軍,打的卻都是驅逐蒙元,恢復漢家江山的旗號,包括淮安軍自己,很大程度上,都利用了老百姓不願意繼續做四等奴隸,要將異族驅逐回漠北的渴望,然而朱八十一厚待蒙古、色目和其他各族俘虜,卻唯獨對張明鑑處以極刑,未免與潮流有些相悖,雖然眼下大夥的目光都被淮安軍所取得的成就吸引,沒人去雞蛋裡挑骨頭,可萬一哪天誰拿這件事做文章,朱八十一可是要成爲天下漢人豪傑一起鄙夷的對象了,渾身長滿嘴巴都說不清楚。
“可是,可是”湯和顯然比鄧愈、吳國楨二人想得更多些,啞着嗓子,喃喃地說道,“可他分明沒那個意思,揚州百姓被禍害的如此悽慘,要是他不出面給百姓們討還公道的話,甭說百姓們會失望,即便你我,恐怕,恐怕也覺得他沒擔當。”
“這就是取捨。”朱重八嘆了口氣,繼續小聲說道,“朱總管的胸懷氣度,我也非常佩服,但無論取天下,還是坐天下,恐怕都不能憑着一顆拳拳之心,很多時候,都少不了要平衡,要取捨,要爲了今後而委屈眼前,唉,不說了,你我兄弟人微言輕,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可不行。”湯和一聽,就着急起來,扯着朱重八的絆甲絲絛,低聲求肯,“八哥,你得想想辦法,幫朱總管一把,他對百姓好,對咱們兄弟也不錯,老實說,跟着他打仗這兩個月,是我這輩子最舒心的時候,八哥,你就是爲了咱們兄弟,也得想辦法幫他堵住窟窿。”
“我哪有那本事。”朱重八一邊笑,一邊搖頭,“我要有那本事,就不只是個小小千夫長了,況且一人一個想法,我現在說話,朱總管肯定不會聽的,弄不好,反而得罪了他,壞了兩家的交情。”
“那,那怎麼辦。”此刻的湯和,遠沒成長爲後世歷史上那名一代智將,拉着朱重八的絆甲絲絛,死活不想鬆手。
朱重八被他逼得沒辦法,沉吟了片刻,低聲迴應,“勸他,肯定是勸不得的,但看在他一心爲了百姓的份上,咱們兄弟可以多幫他做一些事情。”
“做什麼,你說吧,八哥,我們幾個聽你的。”
“對,八哥,我們都聽你的。”鄧愈和吳氏兄弟抱了下拳,齊聲承諾。
“過江!”朱重八用力一揮拳頭,低聲說道,“現在朱總管忙着處置青軍那些罪犯,沒功夫論功行賞,但等他騰出手來,絕對不會忘了咱們兄弟,到那時,咱們兄弟就替郭總管討個人情,過江去給濠州軍拓展地盤,第一,可以讓咱們郭總管不再夾在幾大勢力中間,有志難申,第二,一旦咱們兄弟殺過江去,肯定比張士誠、王克柔這些窩囊廢強,只要能把南面的元軍死死拖住,朱總管就會少一些麻煩,即便今後跟劉福通交惡,淮安軍也不至於三面受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