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李漢卿根本無法認同脫脫的安排,本能地想出言阻止,然而看到脫脫憤怒的眼神,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頭。
正所謂疏不間親,也先帖木兒再不中用,那也是脫脫的嫡親兄弟,不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他,脫脫還能相信誰,此外,也先帖木兒雖然用兵本事不濟,一口氣丟光了三十萬大軍,可他的個人勇武,在整個大都城內肯定能排進前三,真正發起威來,尋常十幾名武士根本近不了身,足以帶領一小隊私兵直接殺進任何人的家。
“其實把你留下最好。”也不想讓李漢卿過於傷心,大元右丞脫脫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補充,“但是,一則皇上已經點了你的將,老夫不能公開違旨,二來,你本事雖然大,畢竟出身低了些,又是個漢人,我家的那些蒙古武士,未必肯服你的管,所以,你還是跟在老夫身邊,拿出全部本事幫老夫對付紅巾賊最好,咱們兄弟早點兒把朱屠戶給滅了,咱們也能早點兒返回大都城來解決其他麻煩,只要有這一樁功勞在手,就足以抵償也先帖木兒的喪師辱國之罪,到時候,任何人,都再也拿不住咱們一家的把柄。”
“是,大人。”李漢卿嘆了口氣,怏怏地迴應,憑心而論,他一點兒都不認可脫脫的想法,有了消滅朱屠戶的大功,就能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朝堂上那些政敵就不敢再肆意傾軋,這怎麼可能,如果功勞大就能避免被人謀害的話,當年嶽武穆就不會死在風波亭中,莫須有三個字什麼意思,不是可能有,可能無,而是根本不需要有,光是“功高震主”四個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練兵之事老夫自己就應付得來,糧草輜重暫時也不用不到你親自去管。”見李漢卿心氣依舊不高,右丞脫脫想了想,開始給他肩膀上壓擔子,“趁着離開春還有一段時間,你從家中點一批好手,去給我把朱屠戶那邊的情況打聽清楚,除了老夫和妥歡帖木兒之外,整個右丞府中,其他人隨便你調用,老夫要朱屠戶那邊所有情況,才能知己知彼。”
“卑職遵命。”李漢卿想了想,肅立拱手。
無法勸脫脫先解決政敵然後再出徵,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輔佐脫脫盡可能快地解決掉外部敵人,然後再以最快速度返回大都城中,震懾哈麻、桑哥和月闊察兒等一干宵小,如果時間把握準確的話,也許最終結果不會如他自己想象的那麼糟。
李漢卿是個乾脆性子,既然決定了去做一件事,就絕不拖泥帶水,當天傍晚,就帶領百十名心腹死士,冒着風雪離開了大都城,沿着已經結冰的運河一路向南,邊走邊將隊伍化整爲零,讓死士們扮作商販、流民、乞丐以及行腳僧人,從各個方向分頭向黃河以南滲透,然後又在與徐州只有一河之隔的邳州專門買了處院子做聯絡點,很快,就將淮安軍的情報源源不斷地收集了回來。
然而這些情報彙總之後,李漢卿卻被驚了個目瞪口呆,見過不着調的,沒見過如此不着調的,就在他和他的主子脫脫厲兵秣馬,隨時準備南下之際,他們眼中最難對付的敵人朱八十一,居然做了甩手掌櫃,把軍務和政務,全都交給了徐達、胡大海、劉子云、蘇先生、逯魯曾等,自己則一頭扎進了百工坊當中,鼓搗起了女人用的東西,據說每回至少都要在作坊裡頭蹲上四五天,非有萬分緊急的事情,誰也見不到他的人影。
“這廝,到底又在弄什麼幺蛾子。”將一份份來自不同渠道的密報打開,並排放在桌案上,李漢卿用手指揉着太陽穴沉吟。
按照常理,對手玩物喪志,他應該高興纔對,然而,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漢卿,卻絲毫高興不起來,相反,他脊背上總覺得涼涼的,好像有股陰風在不停地吹,哪怕是睡覺之時,都無法放心地閉上眼睛。
那朱八十一在制器一道上,可稱得上天下第一高手,當初他爲了平安脫身,只是拿了箇中看不中用的銅手銃送給對方做禮物,卻萬萬沒想到,短短兩三個月之後,銅手銃就在朱屠戶那邊脫胎換骨,變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青銅火炮,隨後不久的沙河之戰中,從淮安偷偷運來的火炮突然發威,炸得也先帖木兒及其手下丟盔卸甲,三十萬大軍被劉福通給滅了九成九,最後逃離生天的只有聊聊數千人,並且人人聞炮聲色變,再也不敢提“南下”二字。
如今,朱屠戶又一頭扎進作坊裡頭了,誰知道他還會再鼓搗出什麼大殺器來,將自己平素見到的各類器物,包括女人用的剪刀都在腦海裡放大了十幾倍,鬼才李漢卿都猜測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值得朱屠戶下這麼大功夫,難道還有比火炮和火銃更爲犀利的武器麼,並且要出在女人的隨身之物上頭,那到底要犀利到什麼地步,那姓朱的屠戶,他從三生佛陀那裡,到底都得到了些什麼,,居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準,走得如此令人恐慌不已,(注1)
想破腦袋都無法直接猜測出朱八十一正在製造什麼神兵利器,李漢卿只能從成堆的密報中,尋找蛛絲馬跡,擺在桌案上的密報涉及面兒很雜,幾乎覆蓋了近一個多月來淮安、高郵和揚州三地,與朱八十一可能相關的所有事情,包括淮安軍用武器向友軍換糧食,用土地拉攏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盟友,以及大力扶植王克柔、張士誠、朱重八三人,讓他們各自在長江南北兩岸,各自打下了自己的地盤,把董摶霄逼得進退維谷等等,唯恐不全,唯恐不細。
“憨貨。”有名死士大概是實在無法理解朱八十一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和鎮國利器讓與他人的行爲,在秘報的最後,憤憤地點評。
“呸,這朱屠戶如果是個憨貨,天底下就沒一個聰明人。”李漢卿一把從密報中抓起這份措辭輕浮東西,三下兩下將其揉成團,用力擲進了腳邊兒的火盆當中。
自打雙方第一次接觸之後,他就從沒再小看過朱八十一,包括用兵和權謀方面,在他眼中,後者的種種作爲都可圈可點,外示憨直,內有心機,是他和脫脫兩個反覆研究之後,對朱八十一的一致評價,雖然這個評價和很多人,包括脫脫的親弟弟也先帖木兒都不認同,可至今爲止,卻誰都沒見到朱屠戶真的吃過虧,相反,那些以爲朱屠戶傻的人,要麼已經成了一堆白骨,要麼已經被朱屠戶拉上了賊船,誰都沒真正賺到便宜。
而擺在桌案上的其他秘報,無一不驗證着他和脫脫二人判斷,每一份,表面看起來走極爲正常,但越是仔細推敲,越是令人震驚。
“臘月二十五,刁民魏某於揚州府擊鼓鳴冤,訴揚州巨賈吳天良殺人奪產之罪,刑局主事,揚州知府羅本親審此案,陪審團十三人,六人認爲吳天良罪在不赦,七人堅稱魏某誣告,吳天良無罪開釋。”
“臘月二十七,參軍葉德新徹查揚州路田畝,泰州大儒王守仁聚集鄉鄰阻之,葉德新不忍殺傷無辜,含恨退去,臘月三十夜,朱亮祖引潰兵破王家寨,殺王守仁全家,初二,泰州都督吳良謀引兵來救,朱亮祖不敵,奪船遁入長江。”
“正月初四,豪紳錢百萬於赴宴途中,被潰兵所害,隨行兩子及僮僕三十餘口,皆死於非命。”
“正月初四,城外玄字號瓷窯炸窯,窯主周德被火焰波及,當場身亡。”
“正月初六,參軍羅本將揚州城外所有瓷窯登記造冊,查清無主之窯七十三口,皆收歸官有。”
“正月初八,淮揚大總管府長史蘇明哲下一稅令,凡進出淮安、高郵和揚州三地的貨物,皆徵稅一成,凡淮安軍所轄之地,皆不二徵,有逃稅超過十貫者,抄沒其貨,貨主此生不得再入淮揚。”
“正月初八,朱賊仿朝廷體制,私設吏、戶、禮、兵、刑、工、學、商,八局,以逯魯曾、蘇明哲、陳基、徐達、羅本、黃正、祿鯤、餘常林爲主事。”
“正月十二,巨賈吳天良畏罪,舉家出逃避禍,座船在長江之上被水師重炮擊沉,老少六十二口葬身魚腹,水師統領朱強在吳天良身上,抄出揚州士紳給董摶霄的親筆信,上有四十餘家聯署,朱屠戶笑而付之一炬。”
“正月十三,大儒許衡之孫許世忠賤賣家產,攜全族去江南訪友”
“正月十四,鄉紳楊銓舉家搬往汴梁”
“這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狠辣,。”用力拍了自己一下,李漢卿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彙總看不清楚,越把最近發生的事情總結在一起,他越覺得毛骨悚然,就在朱屠戶把自己藏進百工坊的這一個月當中,揚州路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居然死了將近三成,還有兩成唯恐受到池魚之殃,丟棄了土地和作坊,舉家搬遷到了江南,而這一切導致的結果就是,捨不得離開的士紳們紛紛匍匐下身子,再也不敢給朱屠戶製造任何麻煩。
“正月十六,進士鄭遠,獻家中存糧十萬餘斤與官府,賑濟災民,逯魯曾親迎之,擇其一子入大總管幕府。”
“正月十七,進士章正林、胡潤等人聯名上書,請淮揚大總管府再開科舉,給民間遺賢晉身之階”
";正月十八,刁民柳氏訴布商徐家霸佔田產,縱子行兇,陪審員一致徐氏當家長子徐孝賢有罪,除以絞刑,罰金一百貫,作爲柳氏養老之資。”
注1:彌勒佛,在民間傳聞裡,是三生佛,可以看見過去,現在,以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