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手段捨本逐末”劉基小聲嘟囔着,兩隻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終還是支持不住,“嘭。”地一聲趴在了桌案上,徹底沉沉睡去。
章溢、宋克、羅本、施耐庵等人,也是第一次聽聞朱重九如此具體地闡述心中想法,震驚之餘,兩眼之中也是充滿了茫然,不怪他們理解力差,關鍵是,華夏自古以來,都講究祖宗規矩,通常立國的第一代把大框架定下來,後世繼承者蕭規曹隨就是,很少再出現大的變動,而變法者,也通常都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但是今天,朱重九卻親口說出,他原本就沒想着死抱着一個固定的方略,也就是說,眼下淮揚地區在秩序混亂,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朱重九這個主公,刻意縱容的結果,並且看樣子,朱重九還想繼續聽之任之下去,根本不想爲子孫後代立任何百世不易的祖宗成法。
“主公,主公至少,至少得拿出一個最,最簡單的章程來,哪怕,哪怕立國之後後再重新修訂,也,也好過沒有任何章程。”到底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在愣了足夠長時間後,祿鯤再度鼓起勇氣,低聲勸說。
“祿,祿主事之言有理,即便昔日高祖入關,也曾有約法三章。”章溢琢磨了片刻,也慘白着臉,跟在祿鯤之後低聲補充。
他現在是真的不敢奢求朱重九採用宋儒理學爲治國之策了,而是退守最後的底線,哪怕是漢高祖那樣的約法三章,你總得有個總綱,否則,真的讓他們這種習慣了遵守固定秩序的人,不知所措。
“那就先把高祖的約法三章拿過來用。”朱重九倒也乾脆,想都不想,直接給出答案,“再加一條,四民平等,任何人都沒有凌駕於律法之上的特權,至於其他規矩,大夥根據這四條總綱和咱們自己的實際情況商量着來,朱某不管你什麼儒家,法家,道家,哪怕是明教和大食人的東西,只要切實有效,切實能讓咱們淮揚三地往上走,就都可以借來一用,至於立國之後如何,相信那時諸位都已經摸索出一些經驗來,咱們再彙總所有人的經驗去總結一部國法,總之一句話,朱某隻看效果,不問出處,那些勸朱某舍本逐末的話,諸位切莫再提。”
“如果新法依舊不合適呢。”宋克的思路活躍,對朱重九剛纔的“目的手段”之說非常感興趣,所以不失時機地追問了一句。
“那就繼續改,只要人大,只要國家重臣有七成以上贊成修改,就可以變法,但每次修訂內容不得超過整部律法的一成,就這樣改,不停地改下去,總會把它變得越來越好。”
“不停地變法,那天下豈不亂了套。”衆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不負責任”的說法,齊齊把眼睛瞪得滾圓,、
“也未必一定是十分之一。”朱重九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說法衝擊下太大,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補充,“可以更少,但最多不得超過十分之一,每次修訂之後,五年之內不準再次修訂,讓國家和百姓都有個適應期,然後再覈實新修訂那幾條的好壞,如果好的話,就繼續用,不成的話,就想辦法廢除,誰也別打腫臉皮死撐,更不要老想着什麼祖宗成法,什麼萬世不易,咱們不可能把兒孫們的事情都給做了,要相信他們比咱們聰明,比咱們更懂道理,否則,就真是黃鼠狼窩裡出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哈哈哈哈。”衆人被朱重九的比方,逗得前仰後合,笑過之後,心裡頭覺得敞亮了許多,不排斥任何一家,也就是儒家還是有很大復興的希望,不拒絕調整,就意味着任何一派的理念,都有機會成爲治國之道,只是所有理念都需要做一些調整,包容一些新的內容進去,以適應淮揚三地新興的產業和新發生的變化而已。
這讓在座大多數人,都瞬間又找回了幾分自信,並且躊躇滿志地設想,自己如何能繼往聖之絕學,海納百川,成爲董聖、朱子之後,新的一代宗師。
“朱某可以坦誠地告訴大家,諸君和朱某眼下所做之事,必將惠及千秋萬代。”朱重九難得一次性說這麼多務虛的話,盡情傾吐之後,心情也有些激盪,藉着幾分酒意,大聲宣佈,“江灣裡那些工坊,你們中間有的人已經看到過了,有的人還沒來得及去看,但至少你們應該感覺得到,眼下淮安和揚州兩地,百姓的謀生方式已經發生了變化,並且還在繼續不斷的變化之中,故而朱某稱之爲,工業革命,一旦這種變化形成規模,朱某可以保證,世界上便再沒有人能阻擋我等的腳步,屆時,我淮揚擁有的,就不僅僅是大炮、火槍、寶甲和利刀,而是全方位的勝出,全方位的徹底碾壓,舊有的秩序,要麼與其適應,要麼被其毀滅,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來,諸君,讓吾等一道,開創這個時代,飲盛。”
“飲盛。”羅本、祿鯤兩個率先舉起酒盞,大聲附和。
“飲盛。”施耐庵聽得似懂非懂,卻毫不猶豫地跟上,年逾花甲卻得附青龍尾翼,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哪怕所求一切最終是大夢一場,至少,這輩子他轟轟烈烈過,沒有白白活了一回。
“飲盛。”“飲盛。”章溢和宋克兩個人是完全沒聽懂,但也強烈感覺到了朱重九發自內心的自信,舉着酒盞響應,反正人已經來了,賊船已經上了,便沒有再後退的理由,況且以淮揚目前所呈現出來的態勢,朱總管所言,未必沒有道理。
房間裡的氛圍,立刻被推向了高潮,大夥你一盞,我以盞,喝得好生痛快,至於沉醉不醒的劉基,則徹底被忽略成了一個擺設。
既然提到了工業革命,朱重九就不可能只說一個新鮮名詞,少不得藉着幾分酒勁兒,把自己肚子裡那點兒有關工業革命的淺薄概念,東一句,西一句地往外倒,雖然極爲零散,並且很多東西都似是而非,但對於祿鯤、羅本和施耐庵等親眼目睹了水力推動生產和原始流水線作業的人來說,無異於在眼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們愈發的相信,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將同時代其他讀書人都遠遠的甩在了後面。
而章溢、宋克兩個,雖然聽得滿頭霧水,卻通過朱重九醉醺醺的描述,發現後者正在做的事情,並非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沒任何規矩可言,而是遵循着一種非常高深的理念,其繁瑣高深程度,絲毫不亞於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並且與諸子百家不同的是,這種理念,完全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處處可與眼下現實世界中的東西相對應,而不是建立古聖先賢的名言,以及與對三代盛世的想象上。
直到入夜,衆人才終於盡興而散,劉伯溫被侍衛們攙扶着,送進了羅本的宅邸,章溢和宋克兩人,則自行返回了集賢館,想着酒席宴間聽到的那些話,二人竟然輾轉反側,一夜都沒能睡安穩,一會夢見自己成了千古罪人,被昔日的朋友和同學唾棄,口誅筆伐,下一刻,卻又夢見自己被塑成雕像,受到數萬學子的頂禮膜拜。
第二天早晨起來,兩人都頂上了一對黑眼圈,食不甘味地吃了早飯過後,就坐在各自的房間裡,忐忑不安地等着朱重九派人來接,大約在上午巳時左右,馬車終於來到,陪同的卻是揚州知府羅本和大總管府侍衛統領徐洪三,讓二人大吃一驚。
“逯公,徐將軍,我等何德何能,敢勞煩兩位的親自來接,真是折殺了,折殺了。”章溢和宋克立刻迎出門外,拱手謝罪。
“二位大人不要客氣。”羅本退開半步,笑着還了個平輩之禮,“原本大總管要親自來的,只是華夏講武堂那邊今日開學,大總管、祿主事和家師都必須到場,所以今天就由祿某帶着兩位先去總管府報到,領了告身、袍服和所居的院子,然後再去各處看看,熟悉一下我淮揚地區各級部門的情況,也好將來做事情時,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侍衛統領徐洪三,奉大總管之命保護兩位大人。”徐洪三則行了軍禮,大聲迴應,“兩位大人今後的親兵,一會兒就可以由徐某帶着兩位去近衛團裡挑選,每人可選四個親兵,負責輪流保護兩位大人,院子裡的僕役、廚娘和小廝,則請兩位安頓下來之後,自己去牙行僱傭,先簽訂契約,再到大總管府報備即可。”
“契約,買幾個小廝,怎麼還要契約,。”二人聽了,俱是微微一愣,瞪圓了眼睛追問。
“這是不久以前,大總管府參考宋制定下的規矩,凡是人口,縱親生父母,亦不可將其買賣,各家需要人手幫忙,頂多從牙行僱傭,並且要簽訂具體僱傭年限,工作範圍和薪水報酬,年限一到,要麼雙方協商後續籤,要麼一拍兩散,誰也不能爲難誰。”羅本笑了笑,帶着幾分自豪解釋。
這是宋代已經有的舊規,按照當年大宋律例,即便是小妾,如果原本出身於良家,也只能被僱,不能被買賣,當然,官府認定的罪犯之後和賤籍,不在此法的保護之列,崖山之後,蒙古人將所有被征服者都視作了四等奴隸,自然這一規矩也徹底被遺忘。
朱重九怕大災之後,有些奸猾之徒趁機販賣人口爲業,所以在淮安軍打下揚州之後沒幾天,便又和逯魯曾商量着,將這條規矩撿了回來,並且發揚廣大的不止十倍,宣佈徹底廢除了賤籍,即便罪囚的子女,也不準被賣做奴隸,而原本大戶人家的私奴,則一律轉爲僱傭的長工,具體時間和薪酬,由雙方協商,如果告示貼出之後兩個月後仍不遵從者,視爲心懷舊朝處置。
“怪不得外邊那麼多讀書人都在罵揚州。”章溢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暗道,這等同於從大戶人家手裡,直接搶走了一大筆財產,某些完全靠奴僕種地而活着的莊主堡主,甚至損失要以萬貫計,除了逃離淮揚,或者起來跟淮安軍武力對抗之外,幾乎沒第三條路可選。
“都督說過,蒙古人奴役漢人是罪,漢人奴役漢人,一樣是罪,他不會帶領大夥趕走了蒙古人之後,再任由漢人自己騎在自己人頭上,否則大夥既然是當奴隸,給誰當不是一樣,又何必去造蒙古人的反,。”見章溢和宋克滿臉不解,羅本想了想,豪氣萬丈地在一旁補充。
“既然是當奴隸,給誰當,當都一樣。”章溢和宋克兩人又互相看了看,臉上的不解瞬間化作了震驚。
這又是他們從來都沒聽聞過的說法,使奴喚婢,在這個時代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以他們兩人的家境,身邊沒有幾個丫鬟小廝伺候着纔不正常,而們也習慣了,將丫鬟小廝們當作低自己的一等的存在,從沒視對方爲自己的同類,更未曾站在對方的角度想過什麼,而今天乍一聞聽羅本的話,頓時覺得以往的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腳下的大地,也隱約開始搖搖晃晃。
“當然一樣,反正都是被呼來斥去,隨意生殺予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羅本笑着接過話頭,繼續大聲補充,“你們忘了主公昨晚的話麼,所謂工業革命,不僅僅是用機器取代人力,而是要徹底打碎原來的人身依附關係,讓每個人都成爲一個自由而獨立的個體,誰也不被誰踩在腳下,這樣的世界前所未有,他要領着大夥開創這樣一個時代。”
一個機器轟鳴的時代,一個沒有奴隸的時代,他羅本有幸側身其中,親手拉開整個時代的帷幕,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有意義,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令人熱血沸騰,他羅本一輩子只要做成這一件事,就足矣,至於什麼著書立說,什麼弘揚師門絕學,跟此事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注1:宋代同時施行良賤制和僱傭制,比起先前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巨大的進步,但宋之後的元、明、清,反而大幅地倒退,特別是我大清,天下人全是皇帝的奴婢,比秦代以來任何一個朝代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