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革命,開闢一個時代,打碎舊的人身依附關係,讓每個人都成爲一個獨立而自由的個體,昨天夜裡章溢和宋克兩人也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宿,卻沒像羅本這樣看得清楚,看出淮安軍的目標居然如此之遠大。
而這與儒家的大同世界的終究目標,卻絲毫沒有矛盾之處,可以說,如果所謂的工業革命果真能夠成功的話,距離孔聖人推崇的大同世界只會越來越近,而不是漸行漸遠。
“也許,這次真的賭對了。”章、宋二人又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慶幸。
“三位大人趕緊上車吧,今天咱們需要去得地方很多,一天未必跑得完。”徐洪三心思簡單,沒幾個讀書人想得那麼多,打了個手勢,笑着提醒。
“有勞徐將軍。”羅本、章溢和宋克齊齊向徐洪三拱了下手,擡腳邁上馬車的木製臺階。
“嗯,三位大人請坐好,窗戶不要開得太大,昨夜剛下過一場雨,早晨的風有點兒硬。”徐洪三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彎腰將木臺階收起,掛在了馬車後面,然後縱身跳上了車轅,與馭手並肩而坐。
在他看來,什麼革命不革命沒什麼值得在乎,工業不工業也不值得他花費精力去研究,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始終跟緊自家都督的腳步,做好都督交代做的所有事情,只要跟得上,將來自然是名標凌煙,子孫後代都跟着受益,如果不小心被甩在了後面,恐怕這輩子都會追毀莫及。
隨着馭手一聲令下,拉車的兩匹駑馬邁動四蹄,馬車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城中心的路都是用石頭碾子壓實過的,表面還鋪了一層鍊鐵作坊廢棄的灰渣,因此四輪馬車走在上面非常平穩,讓裡邊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半點兒顛簸。
很快,宋克就發現了揚州馬車與自己家鄉常見的馬車在舒適度方面的巨大差距,趴在窗口向外望了望,低聲問道:“清源兄,你們揚州的生鐵很便宜麼,怎麼路上所有馬車都是四個車輪,並且上面還頂着一個巨大的鐵架子,。”
“不是鐵製,是鋼製。”羅本彷彿早就料到對方會大驚小怪,笑了笑,低聲介紹,“生鐵可做不了這麼輕巧,至於上面的那個架子,叫做什麼減震器,用得是一種特製的軟鋼,裡邊好像加了銅,具體軟到什麼程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有了它之後,即便車輪碾了土坑、石頭什麼的,車廂裡的人輕易也感覺不出來。”
正說着話,車身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一串泥水在車輪後濺起老高,路面有地方被暴雨沖壞了一小段,淮揚商號正組織人手進行排水和搶修,但路面輕微的損傷,並沒有影響到馬車的舒適度,也絲毫沒破壞乘車者的心情。
宋克和章溢兩人,立刻體驗到了減震器的好處,齊齊將頭探出窗外,然後又扭頭看向羅本,異口同聲說道,“果然是巧奪天工,一定是大總管造出來的吧,我等早就聽聞大總管的制器之術天下無雙,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兩位還真猜錯了,大總管哪有時間擺弄這東西。”羅本笑了笑,搖頭否認:“這個是黃管事帶着幾個徒弟弄出來的,大總管不但救過他一家人的性命,還把他和他的幾個兒子都提拔到顯赫職位上,所以他就變着法子想報答大總管的恩德,結果減震器弄出來後,大總管覺得好用,就把此物交給了淮揚商號打造,然後就賣得到處都是了。”
“誰都可以買麼。”章溢和宋克又是一愣,詫異地追問。
“當然,只要你出得起錢。”羅本點點頭,笑呵呵地補充,“不過價錢可一點兒都不便宜,就這麼幾片軟鋼疊出來的架子,每個就要賣十多貫,不過能買得起馬的,通常也不差這點兒錢。”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兩個想了想,也會心地點頭,馬生性喜歡乾爽,而黃河以南地區,冬季和春季又以陰溼多雨而聞名,所以再好的駿馬,到了這一帶之後,也用不了幾年就得廢掉,故而在北方几貫錢就能買到的馬匹,運至兩淮之後往往能賣到數十貫的高價,如果是菊花青、捲雲白和板栗紅之類的特殊品種,每匹賣到上百貫也是輕鬆。
換句話說,能買得起兩匹毛色一致的駿馬拉車的人家,在黃河以南地區,肯定是非富即貴,根本不在乎多花四五十貫錢給馬車配上軟鋼減震,而那些小門小戶人家,縱使手中有點兒餘錢,也只會選擇驢車或者牛車,一則牲口容易伺候,二來大夥通常也不需要那麼趕時間。
三個人坐在車廂裡邊走邊聊,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大總管行轅門口,徐洪三命令馭手將馬車停在了行轅門口的空場上,與羅本一道,先領着章、宋二人去吏局報了到,領了各自的告身文書和青銅壓制的腰牌,然後又到參謀本部、禮局、兵局、戶局等要害部門走了一圈,待再從大總管行轅出來時,每個人手裡,都抱上厚厚的一大摞東西。
沒有昨夜想象中的熱情迎接,也沒有昨夜猜測裡的嚴格驗明正身,整個報道的過程,就像舞臺上的摺子戲一樣,按部就班,甚至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二人幾眼,彷彿他們早就大總管府的僚佐,剛剛外出公幹回來一般。
“二位兄臺將來都要做軍隊中的文職,所以算是文武兼任,衣服自然就得多領幾套。”看着章溢和宋克兩個眼睛又開始發直,羅本非常貼心地向他們介紹,“兩位手裡那兩套淺綠色的,都是武官常服,穿戴起來跟徐將軍身上差不多,只是外邊少了一套鎖子背心,至於那套絲綢長衫,則是照顧到大夥以往的習慣而定製,可以自行選擇穿戴場合,但大多數時候,都用不上。”
“多謝清源兄指點。”章溢、宋克兩個感激地點頭,目光在徐洪三和一衆衛兵身上來回掃視。
衣服的料子應該是染了色的棉布,樣式非常簡單,無論袖子還是褲腿兒,都很窄很短,但看起來並不醜陋,相反,倒將人襯托得極爲幹練,特別是腰間那條寬寬的牛皮板帶,紮好之後,更令人顯得猿臂狼腰,英姿颯爽。
“騎馬的時候,才能顯出穿武服的好處來。”徐洪三被打量的不好意思,難得開了一次口,笑着解釋,“兩位大人以後試過就知道了,文服雖然更好看,卻不方便,特別是下去跟弟兄們一道出操的時候,簡直是自己給自己做找罪受。”
“什麼,我們,我們也要去跟弟兄們一起操練麼。”章溢和宋克兩個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瞪圓了眼睛,大聲問道。
“兩位將來要帶兵的,怎麼可能不跟弟兄們一起摸爬滾打。”羅本是從參謀部出來的,所以絲毫不覺得這有啥好值得奇怪,“況且君子六藝,射、御本在其中,當年趙公長孫無忌,衛公李靖等人,哪個不是上馬能舞朔,下馬能治民,只是到了宋代,民風懦弱,我輩文人,才變成了一碰就倒的窩囊廢。”
“那倒也是。”章溢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無可奈何地點頭,既然來了,就按照大總管府的規矩做吧,反正把騎馬和射箭學得精熟一些,戰場上也能多一份自保的本事。
“兩位先去各自的宅邸,把衣服和東西放下吧。”知道對方需要一些時間適應,羅本笑着提議,“大夥的宅邸就在行轅後面,走幾步就能到,放在腰牌旁邊那串,就是各家的鑰匙。”
“噢。”章溢和宋克二人懵懵懂懂地點頭,跟在羅本身後,木偶般朝大總管府行轅後方走。
的確正如羅本介紹,衆人的官邸距離大總管行轅極近,只是每一座官邸都顯得相當簡陋,佔地不過半畝大小,彼此間只用一道三尺高的磚牆隔開,前院內,隨便擺了幾個石頭桌椅,便算做裝飾,至於院子裡的建築,則清一色爲正面一座兩層小樓,外加側面一棟廂房,官邸的主人在小樓中休息,親兵和下人則統統安置於廂房居住。
這已經是簡陋到了寒酸的地步了,即便縣城裡的班頭、弓手之流,住得院子也要比眼前寬闊奢華十倍,家境殷實的章溢和宋克兩個見過,不覺又將眉頭皺了起來,心中暗道:“大總管雖說四民平等,卻也沒有如此輕慢士人的道理,如此一來,今後誰還願意替淮安軍效力,。”
“這是大總管府統一給大夥配發的官邸,只給臨時居住,如果將來升遷去了別處,還要交還回來。”羅本自己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不用猜,就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二位家眷都沒到,所以就先住在這邊,等家眷到了,或者手中有了餘錢,則可以去外邊自己購買私宅,眼下淮揚商號在城裡新蓋了很多宅院,價格都不算貴,大小也可以根據個人喜好隨意挑選。”
“噢,夠了,已經足夠了,審容膝之易安,我等又不是爲了宅院而來,我等,我等剛纔只是奇怪,這小樓究竟怎麼蓋出來的,怎麼每座都一模一樣。”章溢和宋克兩個被戳破了心事,紅着臉,訕訕地轉移話題。
“用得是青磚和水泥,中間還有竹子搭了框架,非但結實得很,蓋起來也非常便捷。”提到眼前的建築,羅本臉上又寫滿了自豪,那是自家主公帶領着泥瓦匠們,反覆摸索出來的一種全新的營造手段,熟練之後,十幾個人半個月之內蓋好一座宮殿都輕而易舉,揚州城之所以這麼塊就重新聳立在了廢墟之上,全賴這種新式營造術之功。
“用得是水泥,那豈不是貴得嚇人。”宋克立即驚呼了起來,張牙舞爪地追問,水泥那東西的確好用,但價格在江南一帶,也是相當可觀,甭說一般殷實之家,就是高門大戶,想完全用磚塊和水泥起這麼一棟小樓,恐怕也要被視作嚴重的敗家行爲,沒等動工,就被族中長輩們噴一臉口水。
“運到外地就貴了,在揚州城內,倒是不貴。”羅本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關鍵是那東西防水,蓋起來之後,恐怕挺上幾百年都不會出現問題。”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二人,第三次木然點頭,只覺得腦袋裡頭漲漲的,彷彿在極短時間內,被硬塞進了無數新鮮東西,幾輩子也接受不完。
“跟兩位的薪俸比起來,就更不貴了。”羅本又看了他們兩個一眼,非常小心地提醒,“兩位的腰牌一定拿好,每月初一,都可以派人拿着腰牌去大總管府戶局那邊領一次薪俸,咱們這邊全是實發銅錢,沒有什麼紙鈔、折色等花哨,二位都是初來,暫且領六級薪俸,就是每月三十二貫,可以直接用車推走去花銷,也可以存在淮揚商號下的錢莊裡,如果將來正式出任實職,年底應該還有一筆分紅可拿。”
“嘶,,。”饒是章溢和宋克兩人都生於豪富之家,也差點被羅本拋出來俸祿給砸了個大跟頭,三十二貫銅錢,沒有任何折色,即便蒙元官府,也拿不出同樣的手筆,而眼下揚州雖然物價高企,有兩百貫銅錢,也足夠在城裡賣一座相當不錯的宅院了,根本不用愁會不會被來訪的朋友們笑話的問題。
正驚愕間,卻又聽見徐洪三板着臉提醒,“二位別忙着高興,咱們這個薪俸給得高,規矩也極嚴,蒙元那邊一些陋習,是絕對不準碰的,大總管說了,這,這叫什麼高薪養廉,如果有人敢不守規矩,一旦被蘇先生給盯上,那可是不死都得脫層皮下來。”
“嗯。”章溢和宋克聽得心中俱是一凜,然後滿臉惱怒,“徐將軍把我等當成什麼人了,我等要是想撈錢,又何必來揚州。”
“兩位大人不要生氣,徐某隻是順口提一提,並非有意冒犯。”徐洪三冷着臉,絲毫不以得罪人爲意,“兩位都是識字的,不妨看看腰牌上寫的什麼,然後就知道,徐某不是針對任何人了。”
“腰牌上還有別的字。”章溢和宋克兩人聞聽,好奇地將各自的腰牌拿起來,再度仔細觀瞧,正面凹進去有一行字,正是二人的臨時職位,背面,則是凸鍛出來的齒輪、大炮和火焰圖案,不知道用了什麼神奇工藝,看起來非常光滑齊整,而圖案的周圍,還有兩句凸起來的小字,剛好湊成一句對聯,“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每個字都銀鉤鐵畫,直刻進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