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九麾下的衆文官裡頭,除了蘇先生、和於常林這些最早參與起義的古代城管之外,其他絕大對數,原本在當地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弟,因此原本在內心深處,就對淮揚大總管府所推行的新政有一些牴觸情緒,只是因爲淮揚大總管此刻正處於高速上升階段,朱重九的以往的決策又極少出錯,所以大夥心裡即便有所牴觸,也不敢當面反對罷了。
而章溢今天直言進諫,實際上說出了很多人以前沒敢說,或者沒想到的東西,所以在朱重九表態接納之後,還留在議事堂內的衆人,心思就立刻活絡了起來,紛紛獻計獻策,按照章溢和宋克兩人所提的思路,從各個角度,將政令補充細化,使其轉眼之間,就變得切實可行。
對於衆人的積極性,朱重九也不好過於打擊,只得耐着性子,讓人將這些全記錄在案,以便將來真的打出淮揚之後,照方抓藥。
會議一直開到了凌晨四點多,直到雞叫頭遍,大夥才興盡告退,朱重九也通過這次議事,多少了解到了章溢和宋克兩人的本領,於是便將二人單獨留了下來,低聲吩咐,“三益,你回去後做一下準備,此番出征,朱某需要你跟着一道去,以便隨時請教。”
“願爲主公效死力。”章溢喜出望外,立刻跪倒施禮。
“起來。”朱重九用力攙扶住他,笑着吩咐,“你不要跪,朱某不願給別人下跪,所以也不願意讓別人下跪,朱某讀書雖然不多,卻也知道大唐之時,羣臣在帝王面前,也有一個座位,到了宋代,纔有人偷走了那把椅子,至於蒙元,朱某身爲四等漢人,從沒把自己和蒙古老爺們視作一國之民,所以矢志驅逐其回漠北,其所有規矩、政令,皆不會遵從。”
“多謝主公厚愛,溢縱使粉身碎骨,也,也難報答主公知遇之恩。”章溢聞聽,眼睛頓時開始發燙,低下頭,啞着嗓子表態。
讀書人講究“士爲知己者死”,朱重九剛纔提到了唐代君王前那幾個座位,則明顯是準備把他章某人當作房玄齡、杜如晦之類的肱骨謀臣來看待了,他章溢初來乍到就得器重如此,夫復何求,別說辛苦一點兒,隨大軍出征,即便親自披甲執朔,給自家主公遮擋矢石,都心甘情願。
“粉身碎骨就算了,朱某希望,你永遠都能如今天一般,發現朱某政令有失,便不懼直言相告。”朱重九再度攙扶住章溢的胳膊,滿懷期待地吩咐。
他身邊無論是先收入帳下的逯魯曾,還是後來通過科舉徵募的陳基、羅本,專長都在政務方面,並非合格的謀士,至於蘇先生,於常林等最早加入幕府的那批文官,則照着謀士的標準差得更遠,今天既然發現章溢在這方面潛力巨大,怎麼可能不給予充分的成長空間,所以毫不猶豫地就將其擺在了一個關鍵位置上,準備委以重任。
至於宋克,朱重九則喜歡其的灑脫靈活,光明磊落,想了想,先放開章溢的手臂,然後轉過頭來說道:“仲溫,科舉的事情,你要多出一些力,淮揚這邊,眼下不需要人能做一手花團錦簇文章,卻需要一些懂得變通,勇於任事賢才,所以在閱卷之時,你和祿主事、施學政三個,務必要把握好尺度。”
“微臣明白,微臣多謝主動指點。”宋克想了想,鄭重點頭。
“一旦閱卷結束,你立刻去第四軍就任長史一職,吳煕宇要以區區兩萬出頭兵馬,確保整個揚州路不被敵軍窺探,任務不是一般的重,有你在他身邊幫襯,我至少能放心許多。”
“臣誓與第四軍共同進退。”宋克立即覺得肩膀一沉,再度躬身下去,大聲許諾。
“好了,你們兩個都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便去各自的主官那邊報道,本來按照常理,朱某還該擺一次接風酒,介紹大夥跟你們兩個認識,但警訊既起,就只能暫且記下,待哪天咱們大軍直搗幽燕,朱某定然在大都城內,請兩位痛飲。”
“願與主公不醉不休。”章溢和宋克熱血澎湃,紅着眼睛迴應。
朱重九友善地笑了笑,主動起身,將二人送出了議事堂,回過頭來,卻走到了輿圖前,開始仔細斟酌下一仗的具體戰略戰術。
睢陽一失,他先前不惜低價出售火炮,苦心積慮幫趙君用打造的黃河防線,就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而脫脫帶着三十萬大軍來勢洶洶,並且具說還攜帶了大量火炮,顯而易見,這一仗,恐怕最終會發展成一場聲勢浩大的決戰,紅巾軍若是能取勝,至少最近一兩年之內,蒙元朝廷的北方兵馬,很難再渡過黃河,而紅巾軍萬一失敗,恐怕最近這兩年積累起來的大好局勢,將急轉直下,淮安、徐州、汴梁,甚至一直到黃河上游的洛陽,都岌岌可危。
如果另外一個時空的正史上,此戰也曾經發生的話,那芝麻李等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和朱元璋笑到了最後,恐怕與此戰也有脫不開的關係,畢竟朱元璋在北伐之前,始終活動於江南,而芝麻李、趙君用、劉福通等人,佔據的卻是蒙元地圖中的河南江北行省,恰恰擋在了朱元璋的前面,成爲了一道血肉屏障。
越是到了這種時候,朱重九越是後悔,自己當年讀書時,怎麼沒把歷史書好好背上一背,那樣的話,至少他現在也能知道,脫脫到底與察罕、李思齊等人之間,有沒有相互勾結,眼下這一仗,到底從哪裡下手纔好,但是轉念想到,正式的歷史,恐怕早已經被自己這隻大蝴蝶翅膀給扇得亂七八糟,他又忍不住搖頭苦笑,“背也沒用,自打老子來了那一刻,歷史就已經不是歷史。”
想到這兒,他又振作起幾分精神,大聲吩咐,“來人,取紙筆來,幫我寫幾封信。”
“是,夫君。”身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是參軍逯鵬,而是自家妻子祿雙兒,朱重九立刻回過頭,正好看見妻子熬紅的眼睛。
有股淡淡的愧疚立刻涌上他的心頭,迎上前,他輕輕整理對方的披肩,“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小心着涼。”
“你不睡覺,我這個做人家老婆的,怎麼敢先睡。”逯雙兒四下看了看,俏皮地吐了下舌頭,用朱重九“發明”的新鮮稱呼迴應,“我過來給你送湯水,看見二叔犯困,就讓他先去休息了,給誰寫信,我幫你,我模仿任何人的筆跡,他們保證都看不出來。”
“給李大哥,毛將軍和朱重八。”朱重九輕輕攬了一下妻子的腰,然後迅速鬆開,堂前還有侍衛在,他不好意思太造次,但心中的溫柔,卻涌了滿滿,“馬上要打仗了,我得提醒李大哥和毛將軍他們,儘量小心,並且叮囑朱重八,讓他別老想着過江,先把孛羅不花叔侄給我看死了,以免大夥後院起火。”
“嗯。”祿雙兒輕聲答應,然後鋪開紙筆,開始替朱重九寫信,她是一個天生的學霸,寫這東西,幾乎是一揮而就,但對於書信的效果,卻很是懷疑,“他們會聽你的麼,我是說,朱重八那邊,那個人一看就知道野心勃勃。”
“應該會吧,。”朱重九想了想,心中也有幾分擔憂,老朱的人品到底如何,他真是沒有任何把握,畢竟自己的記憶裡,朱元璋的形象也是以腹黑居多,然而想到雙方結識以來,朱某人的表現,他又迅速下定了決心,“此人應該能分得出輕重,脣亡齒寒,即便想爭天下,他也不會在此刻就動手,寫吧,我相信他是個真正的豪傑。”
“嗯。”祿雙兒自幼受得全是傳統教育,雖然性格精靈古怪,卻從來不會逆了丈夫的意思,低下頭去,筆走龍蛇。
夫妻兩個成親以來,朱重九要麼出征在外,要麼爲了淮安軍的生存而忙得焦頭爛額,夫妻兩個真正能靜靜守在一起的時間,全加起來恐怕也湊不足一個月,眼看着馬上又要帶領大軍北上徐州,朱重九望着妻子認認真真替自己寫信的模樣,心裡不禁涌起幾分不捨,從身後繞過去,輕輕替對方揉捏肩膀,“辛苦你了,我原本以爲,打下了揚州之後,還能多休息幾天。”
“誰讓我嫁了一個蓋世英雄呢。”陸雙兒輕輕放下筆,轉過來,將頭揚起,明亮的眼睛裡,寫滿了崇拜,“待重整漢家山河,妾身再跟夫君於黃龍府內把盞。”
“自當如是。”朱重九心中的所有遺憾,立刻變成了豪情萬丈,毫不猶豫地將嘴巴低下去,對準烈焰般的紅脣,去他奶奶的,誰願意看誰看吧,老子是朱重九,獨一無二的朱重九,老子既在改變歷史,也在譜寫歷史,老子何須懼世人熊熊目光。
有股晨風透窗而入,玻璃罩下的燈芯猛地跳了跳,在牆壁上投下兩個纏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