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張士誠聽得兩眼發光,雙手不停地在胸前拍打。
這一段時間,他算是見識了江南的富庶,在北方三十畝地才能養活一家人,在吳越差不多五畝就足夠,如果家裡的男女稍微勤快些,農閒時再捕魚、打獵和織布補貼一下的,擁有五畝水田,足以過得相當滋潤。
而隨着地盤的快速的擴張,他也像的嬰兒般,以吸奶般的速度補充着自己的知識厚度和廣度,明白吳越乃南宋的菁華所在,知道南宋朝廷在只擁有小半壁江山的情況下,依舊遠比大金好蒙元富庶,憑得就是海貿,更知道吳越之地,比天下任何地方文氣都盛,都推崇士大夫,得了士大夫之心,就令此膏腴之地風平浪靜。
所以黃敬夫所謀,在他聽起來,幾乎字字句句,都是爲了吳越量體裁衣,字字句句,都落在了實處,如果真的完全執行下去的話,其意義,絕對不亞於當年諸葛亮的《隆中對》,只是最初的立足點,選取得略有差異罷了。
“蒙元精兵,皆集中於北方,若想南下,第一個要面對的就是朱重九,第二個面對的則是劉福通,由朱、劉二人做屏障,我軍可以從容操演士卒,厲兵秣馬,而那朱重九之所以能在兩年時間內雄踞淮揚,窺伺天下,所憑不過有二。”受到張士誠的表現鼓舞,黃敬夫頭腦愈發清晰,非但將獻《隆中對》時的諸葛亮給取而代之,並且迅速化身爲官渡之戰前的郭嘉,比較其自家主公和競爭對手的優劣之勢來。
“其一,火器犀利,至今天下無出其右,其二,財貨之豐,亦堪稱富甲天下,然此二項皆不可持久,脫脫此番南下,元軍所攜帶火炮就突然從無到有,並且數以百計,而徐壽輝、朱重八、劉福通等人,亦在自行鑄造槍炮,雖然此刻各方所造之物,俱不及淮揚精良,但日積月累,差距會越來越小,而朱重九所得財貨,皆依仗四下販賣火器之暴利,一旦各方皆領悟到了製造火器之秘,誰還肯以超過十倍本金的價格,從他那邊換取自己唾手可得之物。”
“黃大人所言甚至。”
“然也,然也。”
“聽黃大人之言,頓有撥雲見日之感。”
沒等黃敬夫把話說完,四下裡,已經傳來一陣喝彩之聲,高啓、徐賁、張羽等一干江南名士們,紛紛撫掌而贊。
此時江南的文氣,遠濃於北方,淮安、高郵和揚州三地雖然因爲商貿發達,吸引了一小批讀書種子,但人才儲備厚度,依舊遠遜與吳越,打個具體的比方,在淮揚,讀書人的入門標準是識文斷字,而吳越,卻是能吟詩作賦,二者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注1)
出於上述原因,朱重九費了盡了力氣,甚至通過科舉考試才能聚集起來的幕僚班底規模,張士誠非常輕鬆就達到了,並且從名望上看,還遠遠超過了朱重九。
淮揚大總管府,至今能拎出來提一提的名士,只有老榜眼逯魯曾,參軍陳基、葉德新,施耐庵和羅貫中師徒和宋克、章溢,而張士誠這邊,除了黃敬夫、蔡彥文、宋濂等謀臣之外,還將吳中四傑中的高啓、楊基、張羽、徐賁一網打盡,此外,聞名遐邇的北郭才俊,除了一個宋克之外,也都盡數落入了其囊中。
亦不像當初朱重九初下淮安那會兒,只有極少人才能看出大元朝氣數已盡,如今,只要是眼睛沒長在腳後跟上的,恐怕都不認爲蒙元能夠再度中興了,所以,吳越各地的讀書人們被張士誠拉入幕府之後,不管最初是被迫還是主動,都很快就進入了角色,準備輔佐張士誠成就帝王之業,一則,大夥可以有機會盡展心中所學,治國平天下,二來,與天性固執的朱屠戶相比,從諫如流的張都督,也更值得追隨,至少,他得了江山之後,會與士大夫們共享權柄,而不像朱屠戶那樣,試圖混亂綱常,讓販夫走卒和讀書人平起平坐。
“此外,那朱重九眼下氣勢雖盛,然剛不可久。”受到同僚們的鼓勵,黃敬夫清清嗓子,繼續指點江山,“俗語云,慾壑難填,凡以利驅人者,利盡則心散,心散則勢衰,其二,淮揚軍得運河之便,亦受運河之苦,蒙元只要能集中起兵馬,從大都出發,水路最多一個半月,就能抵達徐州,而糧草補給,亦可以憑漕運源源不斷,所以蒙元每次拿下,朱重九都首當其衝,兩虎相爭,必有一死,存者亦筋疲力盡矣,其三,淮揚自古缺糧,徐宿剛剛經歷一場大水,山東則成了戰亂之地,朱重九治下各地,數年之內,糧荒會始終如影相隨,而如今天下豪傑或者有求於他,或者迫於其兵勢,或者因爲脣亡齒寒的緣故,不得不向他輸送糧食,日後卻不會永遠如此,萬一蒙元威脅已經不再,而朱重九又試圖問鼎逐鹿,呵呵”
黃敬夫手捋鬍鬚,傲睨顧盼,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周圍的文士們,則又紛紛撫掌擊節,喝彩連連。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真的到了需要爭奪天下那天,傻子纔會再賣給朱重九半粒糧食,甚至不用到了那天,只要待到實力足夠與朱重九同場競技,張家軍恐怕就會立刻想出各種藉口,減少對淮揚的糧食供應,到那時,朱重九手中的火器再強又如何,沒有糧食,士兵們總不能餓着肚子打仗,況且只要蒙元那邊不被拖垮,朱重九就絕對不敢傾力南下,否則,一旦他露出破綻,曾經被他擊敗的那些蒙元將領肯定要立刻露出牙齒。
“好,好。”在一片興高采烈的議論聲中,張士誠心情大悅,四下看了看,笑着說道,“黃先生真乃孤之子房也,咱們吳,咱們常州軍,就按這個方略辦,不過得悄悄的來,不要大張旗鼓,有些事情,做可以做得,眼下卻萬萬說不得。”
“願與主公一道重整河山,。”黃敬夫擡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汗,朗聲迴應。
“願輔佐主公,救蒼生於水火。”衆才子也是豪氣干雲,聲音一個比一個響亮。
武將如張世德、張士信、潘原明、呂珍等,或者爲張士誠的弟弟,或者爲其親戚,當然希望張士誠做皇帝纔好,大夥也能跟着一道享受榮華富貴,但是當初與張士誠一起臨陣倒戈的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李伯升,卻相對有些膽小,努力將文士們向兩邊推了推,走到張士誠近前,低聲說道,“將來之事,總要將來再根據情況再定,沒必要連滷水都沒打出來,就先想着如何分鹽巴,眼下橫在大夥面前的嘉定,就是一道坎兒,如果連它都拿不下,我軍就摸不到杭州城的大門,更甭說什麼南下泉漳,自成一國的大話。”
“老李啊,你就會給我填堵。”張士誠的眼睛立刻眯縫了起來,換了個粗豪口吻迴應,“不是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麼,大夥考慮長遠些,有什麼不好,。”
“怕是好高騖遠。”李伯升皺了皺眉頭,繼續不客氣地大潑冷水,“社麼想法都總得實際一點兒吧,如果攻不下杭州,我軍所據之地,不過常州和平江兩府,太湖之西各地,按照此番出兵前的約定,則要交給王可柔,他那邊若不是隔着一個獨鬆關,說不定比咱們先一步還把杭州給拿了去。”
這一桶水的確有點滿,非但澆得張士誠臉上喜色消失不見,周圍的文臣武將,也是好生尷尬,從北往南攻取杭州,向來是要繞着太湖走,一條路是走湖西的宜興、湖州、臨安,中間卡着一個天下聞名的獨鬆關,另外一條則簡單得多,沿着大運河一路南下,途中沒有任何險阻。
此番南征,雖然打的是張士誠一家的旗號,但隊伍實際上卻是兩支,如今西路在王克柔率領下,已經攻破了湖州,隨時準備跟張士誠在杭州城下會師,而常州軍這邊,卻先是在無錫城下被拖了整整十天,然後又朱亮祖帶着一夥殘兵敗將擋在了嘉定城外,多日無法寸進,就這戰鬥力,還提什麼日後跟朱重九爭江山呢,不被王克柔一口吞了,就得燒高香了。
然而,好不容易纔在張士誠心目中確立了士大夫們的完美形象,衆幕僚們豈肯被李伯升幾句話就將其破壞掉,當即,黃敬夫和蔡彥文兩個互相看了看,把心一橫,齊聲迴應,“李將軍休要漲他人志氣,只要張都督肯依某等之計,嘉定城唾手可得,。”
“呀,李某倒是看走眼了,沒想到二位能有如此本事。”李伯升草莽之氣未脫,對黃蔡二人沒有任何禮敬之心,冷笑着聳肩,“也罷,從明日起,李某就將弟兄們從嘉定城外後撤三十里,任由二位隨意施展。”
“老李。”張士誠氣得緊握拳頭,大聲喝止,“他們兩個的本事在於運籌帷幄,而你的本事在於陣前爭雄,從古至今,你看到誰曾派讀書人拎着刀子上陣來過。”
“不妨。”黃敬夫凜然擺手,都被逼到這個份上了,他如果再往後躲的話,先前一整年的努力,就要徹底白費了,“主公且給黃某一道軍令,黃某願意拿着它去那嘉定城中,向那朱亮祖擺明厲害,說舉城來降,此計若成,則主公非但轉眼即可兵臨杭州城外,並且麾下再添一員猛將,如若不成,則黃某之頭,必會掛於城牆之上,也免得李將軍日日看了生厭。”
注1:此爲史實,非杜撰,南宋與金元對峙期間,淮揚爲戰場,人口損失極大,而吳越一直沒遭到太大破壞,南宋朝廷最後也是在謝太后的帶領下選擇了集體投降,保持了比較完整的兩宋文化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