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慎言!”話音剛落,長史黃敬夫立刻站了出來,大聲進諫,“主公初下吳越,諸事未定,萬不可如此之早,就授與他人顯職。”
“此例萬萬不可輕開。”副長史蔡彥文緊隨其後,極力勸阻,“與國同休,乃不世之殊榮,主公今日輕予一雜工,他日爲主公開疆拓土者,將如何封之。”
“臣附議。”
“末將覺得黃長史說得有道理。”
“臣弟附議蔡長史。”
周圍的文武官員,包括張士誠最倚重的弟弟張士信都站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勸阻。
說一千,道一萬,衆人的觀點歸結起來無非是兩條,第一,出頭的椽子先爛,眼下張家軍的實力還遠不及淮揚,千萬不要打自立爲王,分封百官的主意,第二,即便封官,也不能把大將軍這麼顯赫的職位,封給區區一名工匠,否則,其他文武官員再立了大功,將無法可酬,給的官職低了,大夥會覺得自己的重要性還不如一個工匠,給得太高了,則滿朝都是大將軍,大丞相,官職轉眼就不再值錢,被外人聽說後,也會留下千秋笑柄,(注1)
誰料原本有從諫如流之名的張士誠,今天的表現卻極其固執,用力拍了兩下桌案,大聲呵斥,“住口,都別給老子瞎嚷嚷了,不就是一個大將軍職位麼,如果你們能給老子造出不炸膛的火銃和火炮來,老子甭說封你們做大將軍了,就把這個平江總管之職拱手相讓也心甘情願,一羣沒遠見的東西,光看到大將軍的職位榮耀,就看不到我軍眼下局面尷尬。”
“這”
“臣”
衆文武都被罵愣住了,一個個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
見到大夥六神無主的模樣,張士誠忍不住又長長地嘆氣,“唉,要我怎麼說,你們才能明白呢,這大將軍只是個千金買馬骨的誠意,光給一份榮耀和俸祿,不可能讓他真的去領兵打仗,也不可能讓他與諸位同列,給張某出謀劃策。”
衆人聞聽,這才集體鬆了一口氣,紛紛堆起笑臉,做着揖賠罪,“原來如此,臣冒昧了。”
“主公英明,末將剛纔多嘴了。”
“一個大將軍的位置,還能傳給子孫,無論怎麼說,那工匠都賺到了。”
“可惜臣不懂打鐵,要不然,哈哈”
“行了,別瞎嚷嚷了。”聽到周圍亂哄哄的聲音,張士誠忍不住再度用力拍打桌案,“爾等不要看不起工匠,若不是當日造出了火器,朱總管怎麼可能席捲兩淮,況且張某自己,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論貴賤,煮海燒鹽,又能比掄錘子打鐵高到哪裡去。”
“主公當時乃龍困淺灘。”
“自古成大事者,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
“主公乃蓋世英雄,當然吃得這苦中苦,那百工之流,終日不過爲兩餐所謀,怎麼會如主公一般困厄之時,依舊胸懷天下。”
“就是,就是,那漢昭武也曾製鞋販履,但畢竟是帝王之後,時機一到,便一飛沖霄。”
四下裡,又響起一片充滿恭維味道的反駁聲,誰也不肯再准許張士誠自輕自賤,將身份與“巫醫樂師百工之流”同列。
張士誠自打受淮安軍支持渡過長江之後,幕府之中就收集了大批江南的讀書人,一些被他抓獲的蒙元文官,也紛紛投效,在這兩類人的全力支持下,他非常輕鬆地就在江南站穩了腳跟,並且實力每一天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因此,他對這些人所說的話越來越重視,不知不覺間,已經形成了一種依賴。
此刻聽衆人說自己並非天生的貧賤之輩,而是蟄伏的潛龍,心裡雖然覺得十分荒唐,卻也不好當衆反駁,笑了笑,非常大氣的擺手,“製鞋販履的話不要再提了,張某何德何能,敢與蜀漢開國帝王相提並論,倒是諸位,若想將來不至於委屈了自己的才華,還是請從現在起,就好好替張某謀劃出個長遠之策來纔好,漂亮話雖然好聽,畢竟不能當飯吃,咱們常州軍如今雖然在佔據了一塊膏腴之地,但是南面有老賊達識帖睦邇負隅頑抗,西有陳友諒、彭瑩玉等虎視眈眈,這北邊麼,就不說了,大總管雖然待張某不薄,但張某畢竟只是個外臣,非其嫡系,所以麼,諸位若想富貴久長,還是多拿出點兒乾貨來,張某先前要厚賞造銃工匠,無非也是這個意思。”
“這。”衆文武一時語塞,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正所謂,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常州軍在最近十幾個月來固然高歌猛進,可北面的淮安軍發展速度更快,特別是成功將脫脫逼退之後,連芝麻李、趙君用兩個人當初的地盤,都盡數收歸了囊中,如今,從睢陽到揚州,差不多四路兩府之地都歸其所有,周圍,還跟着一大堆唯其馬首是瞻的爪牙,常州軍跟他相比,無論地盤和兵力、聲望,都是螢火蟲比月亮,小泥鰍比巨鯨。
“過去張某照搬淮揚,開工坊、立商號,辦武學,爾等都覺得張某是東施效顰,但除了步亦步趨亦趨之外,張某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來,爾等都是飽學多聞之輩,爾等若是不喜張某處處效人故伎,何不趁早給張某獻條良策出來。”見衆人都不說話,張士誠用手指關節在桌案上敲了敲,繼續笑着催促。
這話,可就有些刺耳了,常州軍衆文武聽聞,個個額頭見汗,特別是出身於江南的讀書人,臉色紅得幾乎滴下血來,以目互視了數下,由行軍長史黃敬夫帶頭,大聲說道,“主公何出此言,那淮揚之政,惑亂綱常,混淆貴賤,乃飲鴆止渴也,短期易見奇效,久則不攻自敗,主公若是不信,儘管拭目以待。”
“我只見到它抗住了脫脫的百萬大軍,然後從容北上登萊。”同樣的話,即便再有道理,聽上幾十遍後,也會令人生厭,張士誠皺了皺眉頭,笑着迴應,“且不說他將來如何,敬夫現在可有良策教我。”
你別說淮揚之政如何如何不好,你如果有好辦法,儘管拿出來啊,張某聽着便是。
那黃敬夫也有幾分急智,被張士誠逼得無路可退,咬了咬牙,大聲迴應,“微臣心中的確已有一策,不敢稱良,本欲與同僚反覆斟酌之後,再獻於主公,今日既蒙主公折節相問,且容微臣細細稟之。”
不是我沒辦法,是還不成熟,既然你催得急,我就直接告訴你便是。
“張某洗耳恭聽。”見對方說得如此自信,張士誠心中忍不住涌起了幾分期待,一味地照貓畫虎,肯定會被淮安軍甩得越拉越遠,如果真的有捷徑的話,誰都不吝嗇冒險走上一走。
“蒙元代宋以來,不修德政,科舉亦時斷時續,豪傑無出頭之機,百姓無隔夜之糧,不得已,紛紛揭竿而起。”黃敬夫輕輕點頭,開篇名義,點明瞭蒙元落到今天這般窘迫地步的原因。
“而如今天下堪稱豪傑者,一爲徐壽輝,二爲劉福通,三爲朱重九,主公起兵稍晚,只能暫列其四,餘者,皆不足道也。”第二句,則着重指出張士誠的盟友兼未來的對手。
“嗯。”張士誠聽了,手抹着光溜溜的下巴點頭,在他心中,天下豪傑也就是這麼幾個,至於毛貴、彭瑩玉、郭子興、朱元璋之流,只是別人的打手和爪牙,根本不值得去給予過多關注。
“今朱重九麾下帶甲十萬,又剛剛將脫脫逼退,聲望一時無兩,主公昔日曾受其恩惠,疆土與揚州也只有一水之隔,所以斷不可輕易與其相爭。”見張士誠肯認真聽自己的剖析,黃敬夫大受鼓舞,清了清嗓子,繼續大聲進諫,“而徐壽輝,劉福通等輩,與主公相距甚遠,暫且也只宜被視爲盟友,如此,只要朱重九不染指江南,主公所面臨的對手就只有一個,蒙元官府。”
“的確如此,以朱大總管往日所爲推測,接下來,他估計會安穩很長一段時間。”張士誠輕輕點了點頭,快速插了一句,據他所知,朱某人去年南下揚州,就是受了朱重八的蠱惑才兵行險招,否則,以此人的優柔寡斷,恐怕還要在淮安蟄伏很長一段時間,把兵力攢足,糧草輜重攢夠了,纔會穩穩當當南下。
“吳越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杭州爲故宋行在,黎民恨蒙元苛政以久,趁着朱重九無力過江之機,主公亦傾力南進,克杭州,奪溫、臺金華,然後直撲泉漳,背靠大海,自成一國,然後開商路,造巨船,往來高麗、琉球、東倭與西洋諸蠻,廣取海貿之利,然後以重金修甲兵,招募良將,打造無敵之師,拒敵於國門之外,對內,則開科舉,選賢能,廣開言路,肖兩宋故政,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以仁義安撫百姓,令百姓明禮儀,知廉恥,閒時夜不閉戶,戰時死不旋踵,如此,霸業可成,待時機一到,取九鼎如探囊取物。”
注1:正史上,焦玉獻火銃給朱元璋,朱元璋就封了焦玉爲大將軍,所以明初的諸侯當中,朱元璋部火器配備最爲精良,在吞併張士誠和擊敗陳友諒的戰鬥中,火炮和火銃都立下了汗馬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