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朱重九盲目樂觀,而是根據另一個時空裡的歷史知識,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的辦法切實有效。
按照朱大鵬同學遺留給他的記憶,蒙元帝國和後來的我大清,在立國之初,都採用了一種標準的綠林分贓模式,即每次作戰,都按照出力多少給支持者們分紅,萬一本輪出征失敗,損失也是所有出力者共同承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雖然上述兩個團伙的分紅算法,遠不及淮揚這邊嚴密,但基本原理卻是相同的,沒有理由適應得了另一個時空的1279和1644,卻適應不了這兩個年代之間的1355。
此外,非但蒙元和我大清立國靠的是公平分贓,漢初的異姓諸王分封和宋初的杯酒釋兵權,裡邊也都隱隱包含着打下江山後,帶頭大哥和小弟們共同分紅的影子,只是做得遠不如蒙元和我大清露骨罷了。
唯一不肯按常理出牌的,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恐怕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叫朱元璋,結果他被從明初罵到了明末,又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成爲繼秦始皇之後的第二位千古暴君。
朱重九不想做千古暴君,雖然他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投影朱大鵬,與朱元璋家族有着或真或假的關係,所以當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問鼎逐鹿後,就毫無阻礙地,採取了符合傳統的做法,而不是像朱元璋那樣專門跟傳統對着幹。
只不過,比鐵木真和愛新覺羅兩大家族所採取的綠林模式,朱重九又給淮揚大總管府融入了來自另一個時空二十一世紀的創業公司基因,非但主動爲每個部門經理和老員工配發了“原始股”,還根據他們各自的崗位和貢獻,評定出了當年的獎金分配等級,讓大夥除了股本分紅之外,還能再多拿到一筆實惠,真正做到了有福同享,賞罰分明。
到目前爲止,事實證明朱重九的辦法的確能極大的提高隊伍的凝聚力,並且極大地鼓舞了整個淮揚體系的士氣,大總管府的所有核心骨幹們,對不貪污受惠,就能定期從淮揚商號拿到一大筆分紅的待遇,讚不絕口,即便是劉伯溫和章溢這種素來討厭銅臭者,每次拿到分紅的憑據,也都是欣然接受,從沒說過拒絕的話,也從沒將憑據扯碎了擲在泥裡以證明自己清高。
而一旦數年後朱重九的“淮揚股份”擊垮並且收購了“蒙元牧業”、並且一鼓作氣再將“朱氏實業”、“韓劉聯營”、“張氏屯墾”、“方氏遠洋”和“蒲氏海貿”等衆多小創業公司吞併,最終一統天下,他麾下的“核心員工”們只要沒有中途主動退股,就全都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億萬富翁,屆時,他想讓大夥交出手中部份特權,想必阻力也不會比另一個時空中的朱元璋所面對的更大,(注1)
本着上述模式和機制,淮揚大總管府的年終評審會議,在熱烈友好的氣氛中,繼續向下進行,除了極少數食古不化者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對大總管府明年的發展和未來的道路,充滿了期待,徐壽輝已經被大總管府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汴梁紅巾在內亂中元氣大傷;張士誠鼠目寸光,不值得一慮;朱元璋被架在荊州軍和淮安軍之間,早晚在劫難逃;細算下來,也就是蒙元還能對淮揚構成威脅,而蒙元朝廷在脫脫死後,明顯是病入膏肓,再拖上幾年,即便淮揚軍不主動誓師北伐,它恐怕也會自己轟然倒地。
一切看起來都春光明媚,天下早晚必將姓朱,不過,遠在千里之外的大都皇宮裡,妥歡帖木兒顯然不會同意這個觀點。
半年來的休生養息,不但讓淮揚地區蒸蒸日上,蒙元朝廷在黃河以北的各府各路,也在慢慢恢復着元氣,特別是大都、冀寧、真定、薊州等地,因爲集中了大量的皇莊和頂級王公貴族的私人田產,在妥歡帖木兒和哈麻這對君臣的苦心經營下,竟然露出了別樣的生機。
到年底了,妥歡帖木兒在皇宮裡,也會與妻兒們一道,偷偷的計算這一年的收益,並且爲來年的日子做一些粗略規劃,然而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位從小就過慣的擔驚受怕日子的皇帝陛下,驚詫地發現,在失去了兩淮這個鹽稅重地,並且來自南方的大部分稅賦都拖欠未交的情況下,國庫和皇庫,居然雙雙出現了盈餘。
特別是皇家的私庫,在與奇氏所控制的幾家大商販做了年終結算後,存金的數額,比去年此時足足高出了五倍還多,這讓妥歡帖木兒的手頭一下子就寬裕了起來,再也不用像原來那樣,爲了給寺院的佈施,還得親自出面去跟戶部官員扯皮。
“這都軍械監郭大人的功勞。”奇氏是個有良心的,看完了賬本兒,立刻飲水思源。
“嗯,沒錯,小六指終究是郭學士的後人。”妥歡帖木兒非常痛快地承認了妻子的見解,笑着點頭。
夫妻二人都知道,如果沒有皇家作坊裡的那六千多張新式人力腰機,日夜不停地織紗成布,皇傢俬庫裡邊不可能出現如此多的盈餘,此外,由六指神童郭恕仿製的水力紗機,秋天的時候在桑乾河兩岸也大展神威,非但能紡棉紗和麻紗,經過細心調整後,還能將羊毛紡成粗線,如此一來,牧場中所產的羊毛,就不光是用來擀氈子,而是能像棉花一樣紡織成布,質地絲毫不比大食人從海上販過來的毛布差,成倍則不足其售價的百分之一。
所以今年入秋之後,儘管市面上的棉布和綢緞不停的落價,由皇家所控制的作坊和商號,還是大賺特賺,一些頭腦機靈,心思活絡的王公大臣們,也紛紛派出管家,與郭恕聯繫,試圖從新興產業中分一杯羹,在他們的聯合推動下,一時間,大都、冀寧、真定等地晝夜織布聲不斷,帶動得市面上其他行業,也一併欣欣向榮。
羊毛乃爲世界上最最便宜低賤之物,往年大部分都要被扔掉,所以對於擁有衆多牧場和莊園的顯貴們來說,這東西等同於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意外之財,紡紗機由水力推動,豎在桑乾河兩岸之後,也無需太多花銷,只是水力織布機,到目前爲止,六指神童郭恕還沒能仿製出來,但他帶頭仿製的人力腰機,速度也是老式織布機的數倍。
反正衆王公大臣家裡,都有數不清的奴僕,每天只要給他們口飯吃,就能從早晨幹到深夜,憑藉人數上的優勢,照樣能織出成本低廉的布匹,跟順着運河而來的淮布一較短長。
蒙古人是個擅長學習的民族,當年成吉思汗西征,就能從西域帶回新式投石車和地獄火,所以當他們再一次發現了敵人的長處後,就立刻不惜代價的進行偷師學藝,非但妥歡帖木兒夫婦和羣臣們在努力偷學,民間也有無數有識之士在主動模仿淮揚,這是他們骨子裡的自發本能,雖然經歷了七十餘年的養尊處優之後,被消磨掉了大半兒,剩下的,依舊在發揮着作用,讓他們奮起直追,(注2)
短時間內,他們的追趕結果就是,國庫空虛的危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皇家和王公重臣家裡,又變得寬裕了起來,御林軍的武器和甲冑,得到了大量的補充,各地義勇的糧食補給,也逐漸得到了恢復。
雖然有人還在憂心忡忡地提醒,說織機與民爭利,令普通人家女眷,再也不可能憑着一輛紡車和一架梭機幫助丈夫養家餬口,令大都和大都周圍的城池街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乞丐和流民,但他們的奏摺,沒等抵達中書省,就已經變成了廢紙,即便偶爾有漏網之魚成功混到了妥歡帖木兒的案頭,也被視作脫脫的餘黨在故意給朝廷添亂,得不到蒙元天子妥歡帖木兒的任何迴應。
“朕不必非得依靠脫脫,照這樣下去,不出兩年,朕就能再度派出三十萬大軍,這一回朕要親征,親手把朱屠戶的腦袋砍下來,告慰列祖列宗。”跟家人喝了幾碗馬奶酒之後,妥歡帖木兒拍打着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後背,醉醺醺地展望,“到時候,你就留在大都城內監國,你要記得,朝政不能落入權臣之手,哪怕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也必須時刻提防,這人心啊,是天下最靠不住的東西。”
“謝父皇賜教。”愛猷識理達臘聽得似懂非懂,卻強裝出一幅什麼都明白的模樣,用力點頭。
他這番做作,當然瞞不過已經在位三十多年的妥歡帖木兒,於是,這位難得今日不想去採陰補陽的蒙元天子笑了笑,繼續說道:“儘管漢人有許多毛病,但他們老祖宗的智慧,卻不能小瞧,三國志裡,魯肅曾經勸過孫權一句話,說什麼,羣臣降得,唯獨主公降不得,呵呵”
用目光示意奇皇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一邊喝,一邊笑着搖頭,“羣臣不過是皇家的夥計,賠光了東家的錢,還能換一家去幹,說不定還能拿更高的薪水,甚至混個掌櫃來噹噹,而皇家卻是這江山的東家,如果蝕光了本錢,就屁都剩不下,所以,我的孩子,你一定得盯着手下的夥計和掌櫃們,免得他們偷了你的錢,還把你當傻子糊弄。”
“啪。”一朵巨大的煙花在半空中綻放,落櫻繽紛,照亮夫妻父子的眼睛。
“噹噹噹當,噹噹噹,噹噹噹。”各家寺院的鐘聲,同時響了起來。
新的一年到了,無分南北,這一刻,所有人目光中都充滿了美好的期冀。
注1:朱大鵬的歷史和政治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大夥別笑話他。
注2:投石機很早就在中原出現,但蒙古人使用的回回炮,射程和威力,都遠遠超過了早期的投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