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萬畝草場?”陳亮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費了很大力氣才確保自己沒有從馬背上滑落下去。》,
他雖然也出身於小富之家,但父輩卻並非什麼地方名流。所以投入哈麻帳下之前,也曾多少接觸過一些人間煙火。非常清楚五十萬畝土地到底有多廣闊,更清楚的知道,在益州、山東這些地方,五十萬土地上通常會聚集着多少黎民百姓!
三十畝地一頭牛,乃是一個農夫的最高夢想。除非剛剛鬧過瘟疫,否則,在中書行省的大部分的地區,每戶農家所擁有的土地,絕對不會超過十五畝。並且在鄉間,通常有一半兒以上的農家,名下連五畝土地都混不到。需要在忙活自家田產的同時,還去同鄉的士紳家當佃戶或者短工,才能勉強爲自己的一家老小賺回當年的口糧。
五十萬畝新圈出來的草場,則意味着至少五萬戶農夫要流離失所。每戶農夫家中,至少會有一名白髮蒼蒼長輩、一個粗手大腳的老婆,兩到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細算下來,這個數字瞬間就擴大到原來的六倍,從五萬變成了三十萬!
三十萬人,就在雪雪輕飄飄揮動馬鞭之間,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背井離鄉。三十萬人,就因爲一個輕飄飄的“圈”字,就被奪走了家園,土地,財產,變得一無所有。從此四處流浪、乞討,直到其中七成以上變成路邊的餓殍!
“咯,咯咯,咯咯.....”大熱天兒,參軍陳亮卻發現自己又開始打起了冷戰。彷彿一瞬間就掉進了阿鼻地獄,四下裡環繞的全都是魔鬼,而他卻側身其間,與他們共享一場人肉的盛宴!
這,絕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而,他卻沒法反抗,哪怕是眼睛稍微露出一絲不忍,就馬上會被周圍的魔鬼們毫不猶豫地砍翻在地,變成盛宴的下一道菜餚。
所以,他只能選擇強顏作笑,與魔鬼們共同舉杯。然後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看着一道道新鮮的“菜餚”被端上餐桌。直到他自己也變成魔鬼的一員,主動拿起刀子,切向菜餚的喉管。再也看不到對方的痛苦與掙扎.....
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裡,陳亮都陷入了夢遊狀態。渾渾噩噩地聽着雪雪吹噓他這一年半以來的豐功偉績,渾渾噩噩地聽着周圍那些將士對雪雪的歌功頌德。並且憑藉本能偶爾插上幾句,確保不露餡,或者不被盛宴的主人嫌棄。
直到進入了雪雪的中軍帳,大部分將士都告辭而去。他才勉強從夢魘裡掙脫出來,重新恢復了一些神智。而雪雪卻早已迫不及待,將一大碗馬奶酒用力推過來,大聲命令:“喝了他,看你這慫樣!才幾百里路居然就累得連魂兒都沒了,真給我大哥丟人!喝,喝完了趕緊告訴我,大哥想對我說什麼要緊的事情?”
“哎,哎!”陳亮連聲答應着,舉起冰翠酒碗,將裡邊的酸馬奶一口悶下。比起大都城內最近剛剛流行的淮安燒春,馬奶酒的味道堪稱寡淡。但如此一大碗落了肚,卻也讓他感到腹內一片滾燙,眼神也終於恢復了幾分明亮。
“說罷!這裡已經沒外人的了,都是信得過的弟兄!”雪雪等得好生不耐煩,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低聲催促。
“啊——!”陳亮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坐在了帥案對面。嚇得一蹦而起,長揖及地,“將軍恕罪,屬下並非有意冒犯,而是,而是剛纔筋疲力竭,所以,所以一時犯了迷糊!”
“囉嗦!”雪雪不屑揮了下手,繼續大聲催促。“你是大哥的人,不必講究這些!”
“多謝將軍寬宏!”陳亮聞聽,心裡便是一鬆。隨即又恭恭敬敬做了兩個長揖,然後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彙報:“啓稟將軍,丞相大人擔憂,擔憂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輕舉妄動,會打亂他的整體部署。所以想請將軍出馬,督促二人服從命令,讓開道路,放,放被困在單州的淮安軍南返。”
“就這麼點事兒?!”雪雪又輕輕皺了下眉頭,隨即,鼻孔裡噴出一股狂氣,“嗤,老夫還以爲多大的麻煩呢。不就是讓那兩個鄉巴佬別瞎折騰麼?容易,老夫馬上請太不花給他們下一道將令,諒他們兩個也不敢不從!”
“能讓太不花大帥給他們下令當然是好,但丞相還擔心....”擡起頭四下看了看,參軍陳亮將聲音漸漸壓低,“丞相還擔心淮賊不識好歹,得寸進尺。所以,所以想請將軍大人出手解決此難題!”
“這個呀?”雪雪又輕輕皺了下眉頭,遲疑着說道:“這個老夫得派人先打聽一下具體情況。但據老夫所知,淮安那邊,除了第四軍陸續殺過了黃河之外,其他各軍都沒有什麼動作。所以,嘶——!你別急,我馬上派人去打探。估計朱屠戶也只是想給那兩個鄉巴佬點兒教訓,並沒打算大舉北上!否則,老子這邊早打成一鍋粥了,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受影響?!”
“將軍大人慧眼如炬,卑職,卑職茅塞頓開!”陳亮聞聽,立刻拱起手,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雪雪則很受用地捋了捋剛留了沒幾天的鬍鬚,笑着搖頭,“唔,也沒什麼如炬不如炬的,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大哥坐鎮中樞,什麼事情都得擱在一起反覆琢磨。而老夫卻遠在一隅,自然對有些情況洞若觀火!”
“大人真是虛懷若谷!”參軍陳亮又拱了下手,聲音瞬間壓到最低點,“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不服軍令,則請將軍按律處置,切莫手軟!”
“知道,不就兩個鄉巴佬麼?他們哪有跟太不花大帥硬抗的膽子。你放心,這事兒沒那麼複雜!”雪雪想了想,冷笑着搖頭。
在他看來,自家大哥純屬吃飽了沒事兒幹,纔多此一舉。朱屠戶被人擺了一道,眼下連淮安軍的內部紛爭還沒處理清楚,哪有精力揮師北上?而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不過是兩名想趁亂撈便宜的土鱉,發現點子扎手,自然會主動放棄,何須大哥哈麻如此操心?
況且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這幾年無論是跟朱屠戶鬥勇,還是跟脫脫鬥智,都沒吃過任何虧,哪裡還用大哥叮囑得如此仔細。彷彿沒有他的提醒,自己就不懂得防患於未然,就會眼睜睜地任由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爬到丞相府房頂撒野一般。
“丞相大人還曾經吩咐,要屬下留在將軍身邊!”敏銳地發覺雪雪已經不耐煩,參軍陳亮稍微猶豫了一下,繼續以蚊蚋般的聲音補充。“丞相大人的意思是,最近大都城內秋風漸起,希望雪雪將軍多加小心!”
“什麼意思?莫非脫脫的餘孽又在搞事?”雪雪聞聽,臉上瞬間涌起一團黑雲。“奶奶的,老夫不說話,他們還真忘了馬王爺長着幾隻眼睛了!寶音——!”
“在!”千夫長寶音答應一聲,大步入內。身上的板甲被窗口射進來陽光照得耀眼生花。
“點一千胸甲騎兵,一百重甲騎兵,明天一早,趕回丞相府送秋禮。一路上,你給我端起架子來,切莫墜了相府的威風!”雪雪嘉許地點點頭,朗聲吩咐。
“得令!”千夫長寶音正憋得渾身力氣沒地方使,立刻肅立躬身。隨即,快走上前從雪雪手裡接過調兵信物,轉頭大步離去。
“將軍大人——!”參軍陳亮想出言阻攔,根本來不及。直到寶音的身影已經在中軍帳門口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補充,“將軍大人三思。丞相,臨來之前,丞相曾經吩咐卑職,切忌沿途張揚!”
“大哥是大哥,我是我!”雪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撇着嘴說道,“大哥爲何拜了相這麼久,卻總是被人算計。就因爲他太小心了,有恩無威!而世人通常都欺軟怕硬,你越百般忍讓,他們越會欺負到你頭上來!”
“這.....”參軍陳亮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有心提醒雪雪一句,眼下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人撐腰的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話到嘴邊,卻又悄悄地吞了回去。
就憑雪雪這囂張模樣,他不敢保證,自己主動提醒之後,此人會採取什麼樣的暴烈舉動。而造反是抄家滅族的罪名,他可不願意把自己捲進這場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賭博當中。
“除了這些,大哥還有什麼其他吩咐麼?”雪雪的話又從耳邊傳來,聽上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這,沒,沒了!”陳亮心裡打了個哆嗦,應付的話脫口而出。
“就這點兒破事啊,居然也值得你千里迢迢跑一趟?!”雪雪聞聽,不屑地聳肩。
“老大人,老大人想必是不放心將軍,所以,所以派小的和海森百戶過來替他看上兩眼!說實話,老大人和大人兄友弟恭,小的,小的在旁邊看着,心裡都羨慕得要死!”非常熟練地,陳亮又開始大拍馬屁。
三十萬餓殍,三十萬絕望的面孔。在他眼前忽隱忽現。關於哈麻委託他叮囑雪雪,看到形勢不妙立刻過河投奔淮安第六軍團的話,被他徹底遺忘在了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