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對着篝火,鼻孔裡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兒,參軍陳亮卻覺得夜風忽然寒得透骨。
的確,雪雪先前的判斷是對的,朱屠戶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擴大戰事,換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戶的位置上,恐怕也不會妄動刀兵。
他何必再動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時間,他就讓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軍,全都喪失了鬥志,再拖上個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帳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忠誠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幹就能眼睜睜地看着大元朝自己覆滅,他還費那個力氣幹什麼。
而朱屠戶所憑藉的,居然就是讀書人提起了就爲之掩鼻阿堵物,一頭羊每年產毛兩斤半,一百五十個錢,十頭羊就是一千五百個錢,一貫半,一千頭羊,是一百五十貫,足色淮揚通寶,相當於三百貫制錢,而大元官俸幾經增補,當朝宰相的年俸不過才三百貫,其中還有三成要摺合成米糧才能支付。
看附近這大片大片的草場,在座的諸位將領,何人名下還沒有一千頭羊,換句話說,在雙方都不貪污受賄的情況下,雪雪和他身邊這幫傢伙,每年每人從朱屠戶那邊賺到了好處已經等同於大元宰相的俸祿,怪不得他們不想跟朱屠戶繼續拼命,換做陳亮自己,對着這麼大的一個金主兒,恐怕也沒勇氣再舉起刀來。
“昔呂公欣悅於空版,漢祖克之於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空版至虛,而況有實;贏二雖少,以致親密”下一個瞬間,參軍陳亮的腦海裡,就浮現了少年時讀過的一頁名篇,他當年讀書時,原本以爲是犀利的諷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此乃天下至理,(注1)
‘可憐那七君子,還以爲他們需要對付的是什麼平等謬論,豈知道他們根本就是在跟財神爺過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裡糊塗,可嘆大都城的那幫酸丁,還想着什麼讓七人配享孔廟,殊不知,在孔廟裡頭刻個人像,又怎離得開孔方、肉好,周郭、元寶四大才子爲之張羅奔走,,’(注2)
越想,陳亮心中越是悲涼,越想,越覺得抑鬱莫名,只覺得生死無命,富貴在錢,不知不覺間,就將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擡去安歇,還拍打着肚皮大聲吟唱:“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仕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不異無翼而欲飛,無足而欲行
此後數日,他就住在了軍中,成爲雪雪的筆且齊,那雪雪與自家哥哥向來親近,愛屋及烏,大事小事都不對陳參軍隱瞞,以至於後者接觸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裡越越來越難受,幾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場,讓自己再也不要醒過來。
這都是一羣什麼人啊,,表面上,他們都是當朝勳貴的子侄,對大元皇帝應該最忠誠不過,而事實上,陳亮卻發現,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半點兒都無,相反,對於南邊的朱屠戶,他們倒是充滿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覺地大說對方的好話。
而在整個御林軍中,從上到下,居然沒人覺得這種敬意有什麼錯,甚至沒人想到該避諱隱瞞,因爲大夥其實早就被利益捆綁在了一處,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若是有誰去出頭舉報,保證會遭到剩餘所有人的敵視,那樣的話,他的舉報信恐怕還沒等抵達中樞,其本人就已經在某次小規模衝突中,壯烈戰死。
而製造這種小規模衝突很簡單,濰水對岸的淮安軍,好像也非常願意配合,通過雪雪等人有意無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爲威脅,陳亮甚至知道,御林軍在最近這兩年來,已經不止一名將領“以身殉國”,而這那些“以身殉國”者,都會被馬革裹屍,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賜予身後哀榮,至於他們生前在御林軍中佔有的份子,則全都交給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義美名。
照這種手段,當然很容易就讓“御林軍”上下,再也沒有絲毫雜音,更何況,朝廷裡還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憑藉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淫威,他還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獨特的駕馭麾下手段。
他的獨門絕技就是,能和朱屠戶那邊彼此信任,並且能跟那邊毫無忌憚地討價還價,而他的馭下手段,就是製造無數個與自己經歷一樣,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爲心腹臂膀,進而掌控全局。
通過幾天觀察,陳亮發現,雪雪跟朱屠戶那邊有暢通的聯絡渠道,這簡直就是禿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幾乎全都做過淮安軍的俘虜,這也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紅臉千戶和黑臉千戶都曾經被淮安軍俘虜過,絡腮鬍子副千戶被淮安軍俘虜過,色目千戶在墜下馬背摔斷了腿,是由淮安軍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終生殘疾,至於那個橫着比豎着看上去還多一截的傢伙,居然被俘虜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歸來,據他自己吹噓,還舌戰羣雄,成功地讓朱屠戶從第二次起,將自己的贖金打起了八折。
一樁樁,一件件,如此比話本還離奇的事情,居然就發生於執掌全天下兵馬大權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說太不花毫無察覺,有誰肯信,既然連太不花都裝聾做啞了,這背後的黑幕,還有誰有膽子伸手去揭。
陳亮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膽小,所以剛開始接觸黑幕的一兩天,他很震驚,第三天,震驚就迅速變成了憤懣和無奈,很快,他心中的憤懣和無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關己般兩眼微閉,隨波逐流。
這天上午,陳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賬冊,忽然聞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猛擡頭,恰巧看見副萬戶布日古德那橫比豎寬的身體。
“萬戶大人是找雪雪將軍麼,他剛喝了點兒酒,正在後帳休息,如果急的話,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參軍陳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盤,主動行禮問候。
“不必麻煩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長得雖然兇殘,人卻是個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禮貌地迴應,“我就過來告訴雪雪將軍一聲,事情圓滿解決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非常識相,沒等太不花大帥的將令到,就主動從單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陳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接上被困的兩個旅兵馬之後,就迅速撤回了黃河以南。”(注3)
“呼,,。”別人說得輕描淡寫,陳亮聽了後,卻覺得頭頂上瞬間一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肯讓步,妥歡帖木兒與哈麻之間的矛盾,就不會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軍中多混幾天日子,不用面臨最後那個艱難的選擇。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八九,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話,卻讓他再度墜入了冰窟,“不過人家淮安軍也不肯白吃虧,陳至善說了,要讓雪雪大人過河,到第六軍團赴宴,有筆生意,他要當面跟雪雪大人勾兌清楚。”
“啊。”陳亮雙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陳至善簡直欺人太甚,什麼交易,敢問將軍大人可曾知曉。”
“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滿臉無辜,“人家肯撤兵,並且說要繼續交易,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將軍過河去跟朱總管的信使面談,我一個底下跑腿的小尜兒,哪敢問得太清楚,。”(注4)
“你不清楚,纔怪。”陳亮在肚子裡,偷偷嘀咕,臉上卻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這樣,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將軍還請稍候片刻,卑職這就親自去喊雪雪將軍。”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着回去跟同伴喝酒,擺擺手,繼續低聲阻攔,“其實他們那邊,就是想走個過場而已,沒啥危險的,兩國交戰,還不殺來使呢,更何況那朱屠戶素有仁厚之名。”
說着話,他迅速向兩邊看了看,將頭探向陳亮的耳邊,用極其低微的聲音悄悄補充,“這事兒不用瞞你,也瞞你不住,那朱屠戶平白吃了槍籽兒,總得找個倒黴鬼發泄一下吧,我聽說,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麼,就是當年把趙宋賣給大元的那個蒲家,色目人蒲壽庚的後人,他們想請雪雪將軍幫忙運作,讓朝廷對此戰袖手旁觀。”
注1:出自lt;錢神論》,晉,魯褒,這段話用了兩處典故,富豪呂公遷居沛縣,當地有頭臉的人紛紛道賀,劉邦沒錢,就寫了個一萬文的白條,結果呂公就非常高興,把女兒嫁給了他,高祖做亭長時遠赴咸陽,別人都送三百文踐行,唯獨蕭何給了五百,所以蕭何被高祖信任了一輩子。
注2:孔方、肉好,周郭、元寶,都是錢的別稱。
注3:在普通蒙古人嘴裡,秀才屬於尊稱,最早忽必烈召見儒生趙壁等人,就稱其爲秀才。
注4:小尜兒,北方俚語,小不點兒,小角色,原指用木板擊打的一種的雙頭尖木球,打尜,學名爲擊壤,起源於春秋或者更早,在古代中國各民族都有流行,印度、巴基斯坦一帶也有類似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