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身系地方官府安危的重臣,石抹宜孫心中即便有再多的困惑和茫然,他都不能宣之於口,他是浙東宣慰使,他是繼董摶霄之後整個浙系軍隊的擎天一柱,如果連他都對朝廷失去了信心,全體浙東將士就更不知所措,浙東萬里膏腴之地,轉眼就要淪入“淮賊”之手。
正當他強打精神苦苦支撐的時候,耳畔卻忽然又傳來六品都事葉琛低沉的聲音,“大人,最近有人謠傳,朝廷準備將此戰視作朱賊與泉州蒲家的私人恩怨”
石抹宜孫聽得心裡一哆嗦,立刻咆哮着打斷,“沒有的事情,你從誰嘴裡聽說的這種荒唐之言,,滿朝文武又不都是傻子,怎麼可能任由朱屠戶毫無牽掛地吞下整個浙江,。”
“屬下也認爲朝中諸位柱石不會糊塗如此。”葉琛迅速向兩側看了看,嘆息着搖頭,“但是人言可畏啊,特別是在此風雨飄搖時節,我的大人,自朱屠戶率領羣賊渡江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時間,朝廷的決策即便再謹慎,也該做出一些反應了。”
“這”石抹宜孫也迅速環視了一下左右,然後壓低了聲音吩咐,“你別亂猜,朝廷不像地方,做什麼事情都需要考慮全局,也許早哈麻丞相早已經在調兵遣將了,也許朝廷正在下一盤大棋,你我,你我只是距離遠,消息閉塞,無法揣摩到朝廷的長遠用意而已。”
話雖然這麼說,事實上,他心裡卻愈發地感覺迷茫,脫脫丞相雖然性子跋扈了些,卻是個殺伐果斷的治亂之臣,而哈麻,卻是個溫吞性子,自上任以來,除了在充盈國庫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績之外,其他各方面都稀裡糊塗,一味由着底下各部和地方各行省隨便折騰,彷彿他自己就是個土偶木梗一般。
眼下“淮賊”南侵,朝廷最急需做的事情是當機立斷,哪怕派一支義兵到徐州城對面兜兩圈,無論打得贏也好,打輸了也罷,至少表明了一個態度,不會任由着淮賊吞併浙閩,而身爲丞相的哈麻,偏偏沒有這種決斷力,居然連一份斥罵朱屠戶挑起戰端的檄文都沒發出來,更甭說派出一兵一卒。
“大人,卑職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六品都事葉琛的話從再度從耳畔傳來,彷彿黎明前的秋風,字字句句都帶着無盡的寒意。
“說罷,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石抹宜孫素來有兼聽之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輕點頭。
“胡深此人,行走之間狼顧鷹盼,恐怕不堪委以重任。”六品都事葉琛整理了一下思路,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好歹他也拉起了一萬義兵。”石抹宜孫笑了笑,不置可否,讓手下漢將和漢人謀士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矛盾,是他的馭下之道,所以無論六品都事葉琛如何“構陷”胡深,他都不會真的放在心上。
“這年頭,到處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只要打起招兵旗,還愁沒有吃軍糧的麼。”六品都事葉琛撇了撇嘴,冷笑着補充。
“胡家在處州,也是數得着的高門大戶,他又飽讀聖賢之書,戰功赫赫。”石抹宜孫看了他一眼,笑着迴應,“老夫若是連他這樣的文武雙全之將都容不下,這浙東各地豪傑,還有誰敢跟着老夫,。”
這纔是問題最關鍵所在,胡深雖然身爲武將,卻是讀書人中的翹楚,家裡也有良田數千頃,所以無論從師承角度,還是從家業角度,他都是淮安朱屠戶的天生之敵,萬萬沒有放着可以免稅免糧的士紳大戶不做,卻去投奔朱屠戶,被分走大半兒地產,然後像普通百姓一樣繳糧納稅的道理。
而如果沒有抓到任何確切把柄,石抹宜孫就處置了胡深,等同於主動宣佈自己不再是浙東各路士紳豪門的保護者,那樣的話,從軍糧、軍餉、兵源、器械到底層將佐,他都不會再得到足夠的支援,跟朱屠戶交手之時,愈發沒有勝算。
有道是,撫琴聽意,打鼓聽音兒,石抹宜孫雖然沒把話直接挑明,六品都事葉琛也理解了他的難處,於是輕輕嘆了口氣,主動將話題轉向下一部分,“既然大人心裡已經有了定論,卑職就不再囉嗦了,但卑職依舊想勸大人未雨綢繆,萬一朝廷不肯從北面攻擊朱屠戶,或者兵馬根本攻不過黃河,而陳友定和蒲家的援兵又遲遲不至,光憑着大人自己,可未必能守得長久。”
“你這話什麼意思,朝廷怎麼會不肯出兵,陳友定和蒲家,怎麼可能袖手旁觀,。”石抹宜孫聽得心臟又是一緊,瞪圓了眼睛追問。
“卑職只是假設。”六品都事葉琛擺了擺手,非常鎮定地迴應,“假設出現這種情況,大人該如何應對,兵法有云,多算勝,少算者不勝,多設想幾種不利情況,對我浙東將士無任何壞處。”
“嗯,,。”石抹宜孫低聲沉吟,朝廷方面做事拖拉,照目前情況看,恐怕即便出兵,也遠水解不了近渴,但陳友定和蒲家袖手旁觀又圖的是什麼,那朱屠戶此番南下,可是擺明了車馬要直搗蒲家的老巢泉州,陳友定身爲福清宣慰使,蒲家身爲泉州市舶司的實際掌控者,他們兩個怎麼可能束手待斃。
“卑職聽人說,亂世當中,智者當獨據一方,牧守其民,以待真命天子,若真命天子出,則爲開國功臣,若真命天子不出,亦可問鼎逐鹿。”見石抹宜孫被自己說得心動,葉琛略作斟酌,緩緩道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你,你勸老夫”石抹宜孫的心臟第三次抽搐,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休得胡言,老夫乃,乃是開國名臣之後,怎能做如此不義之事,你,你,此話今後休要再提,否則,老夫一定不會放過你。”
“卑職知道,大人的五世曾祖也先,那太祖的御史大夫。”六品都事葉琛毫無畏懼,繼續看着石抹宜孫的眼睛侃侃而談,“但是大人,五世祖也先之前呢,大人是誰人之後,石末這個姓氏,恐怕不是蒙古人吧。”
這句話,如刀子般,直戳石抹宜孫心底,“石抹氏,奚人,後入契丹,在遼爲述律氏,與簫姓併爲後族,金滅遼,改術律爲石抹
家譜裡的記載,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他以前沒有深究,而現在,卻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是大遼國的頂級貴胄之後,骨頭裡流淌着大遼國皇家血脈
但是很快,自小讀過的儒家經典,就又從他腦海裡涌現,吞沒了族譜上有關大遼的文字,吞沒了他心裡剛剛被葉琛點起來的帝王雄心,用力搖了幾下腦袋,石抹宜孫的眼神迅速變得明澈,“葉都事不必多言,你的心思,老夫非常明白,但義莫重於君親,食祿而不事其事,是無君也;母在難而不赴,是無親也,無君無親,尚可立天地間哉,。”
這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無一字不附合儒門真意,把個試圖勸他擁兵自保,以待尋找時機問鼎逐鹿的葉琛,說得面紅耳赤,好半晌,才又幽然發出一聲長嘆,苦笑着道,“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葉某乃是石抹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文官,葉某自然要替大人而謀,既然大人已經決定將性命交給朝廷,葉某也只好陪着大人做個亂世忠臣,不離不棄。”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聽葉琛說得坦誠,石抹宜孫紅着眼睛點頭,老夫知道你待老夫是一片真心,老夫發誓,這輩子與你福禍與共。”
“能追隨大人,是葉某今生之幸。”葉琛苦笑着做了一個揖,轉過頭去看窗外,不再多說一個字。
知道葉琛是出於回報自己的知遇之恩,才決定與自己同生共死,事實上根本不看好蒙元朝廷和自己的將來,石抹宜孫笑着走過去,望着窗外的山坡低聲給他打氣,““即便朱賊領傾巢之兵而來,咱們也未必就會輸給他,前幾年,各路豪傑紛紛敗於朱賊之手,主要是因爲對火器不適應,只能排好了隊伍,受其屠戮,而現在,火器的缺陷已經盡在你我心中,只要咱們不把隊伍拉到平地上跟他們列陣而戰”
正自信的說着,忽然覺得山的另外一側好像少了些自己已經習慣的聲音,愣了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怎麼回事,胡賊,胡賊怎麼不開炮了,莫非他現在就將炮彈打光了。”
“不該這麼快,胡賊麾下的炮手雖然訓練有素,但六斤炮每發射一次,也得兩、三分鐘。”葉琛的目光迅速朝重金購買來的座鐘上掃了一眼,焦灼地迴應,“才區區一個時辰,頂多是四十輪炮擊,淮賊的火炮,每次至少能打六十輪”
“去山頂看。”石抹宜孫當機立斷,轉身衝出中軍帳,在親衛的簇擁下,直奔山頂。
葉琛的動作稍慢,但也努力跟在了他身後,大約沿着山坡跑了兩分鐘左右,二人先後來到樊嶺的最高處,手舉望遠鏡,居高臨下敵軍炮陣觀察,只見幾羣淮安軍的炮手,丟棄了炮車和炮彈,亂哄哄地朝更遠處逃去,而一哨穿着蒙元號衣的兵馬,卻風馳電掣,只撲淮安軍的火炮。
“是胡深,他不肯蹲在戰壕裡挨炸,帶着麾下弟兄殺下山去了。”義兵萬戶陳仲貞嘴快,驚詫地發出一連串低呼,“他,他馬上就衝到淮賊的炮陣當中了,他,他殺了淮賊一個措手不及!”
“該死。”石抹宜孫臉色沒有任何喜色,狠狠推了萬戶陳仲真一把,大聲喝令,“快,帶着你的人馬,去封堵打虎口,該死,若是讓淮賊越過打虎口,繞道你我身後,整個處州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