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毛貴等人將逯魯曾的言行看在了眼裡,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那些擡轎子的家僕,也覺得自家老爺的做派實在有些丟人。紅着臉從滑竿上取下大食細絨毛毯,一邊給逯魯曾裹在身上禦寒,一邊結結巴巴地辯解道,“我,我們,我們家老爺是讀書人,身子骨當然會單薄,單薄一些!卻不是,不是怕,怕死!”
說着話,他幾個自己也打起了冷戰。一個個抖得如同篩糠。
“讀書人,讀書人就不拉人屎麼?”幾名光着膀子的紅巾軍士兵被祿氏家丁的態度激怒,走上前,用刀背朝着四個人身上亂敲。
那家丁被打得抱着腦袋蹲了下去,嘴裡還念念不忘地叫嚷,“斯文,這真是斯文掃地。我家老爺是左榜進士,在崇天門下唱過名的。你等敢打他的家僕,等同於打我家老爺的臉,天上文曲星君看見......”
“我叫你文,我叫你文。做了一肚子學問就是幫着韃子禍害百姓,你文個屁!”衆紅巾軍士兵聽了,下手越重,轉眼間,就把幾個家丁打得躺在了地上,鬼哭狼嚎。
“行了,別難爲他們!”前軍都督毛貴不願意跟這些狗腿子一般見識,擺了擺血淋淋的刀刃,大聲喝止。然後快步上前,從地上扶起已經抖成了一灘爛泥的逯魯曾,看着此人的眼睛厲聲問道:“狗官,你把老營紮在什麼地方?!”
“老營,什麼是,老,老營?!”逯魯曾激靈靈打了一個哆嗦,結結巴巴地重複。見毛貴眼睛裡射出了兇光,又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補充,“老夫,老夫手下的弟兄全,全在這裡了。要殺,要殺便殺。休想,休想從老夫手中得到任何東西!啊——”
“我再問一遍!”毛貴將血淋淋的刀刃在逯魯曾的臉上蹭了蹭,繼續說道,“你的糧草輜重,還有運送糧草的船隊,以及其他鹽丁都駐紮在哪裡?!趕緊說,不然老子就先在你臉上畫幾刀,讓死了以後連鬼都沒臉去見!”
“啊——,啊——!”逯魯曾閉上眼睛,大聲叫嚷。接連喊了十幾嗓子,卻沒感覺到任何疼痛。掙扎着將眼睛張了一條小縫兒,有氣無力地強調,“老夫,老夫對朝廷忠心耿耿。豈,豈能受你這反賊要挾?!大隊,大隊人馬和兩船就停在三十里外的許家集,你要是敢對老夫無禮,待,待大軍殺到,必,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你個老潑皮!”毛貴氣得破口大罵,罵到一半兒,才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已經全都問出來了,將雙目緊閉的逯魯曾朝地上一丟,大聲吩咐,“老續,押着這老潑皮去見大總管。順便跟大總管說一聲,我去下游的許家集掏逯魯曾的老營,片刻就回。”
“是!”前軍右千戶續繼祖答應一聲,帶領十幾名光着膀子的壯漢上前扯起逯魯曾和此人的家僕,倒拖着去向芝麻李獻俘。毛貴本人則快步跑向先前一直在旁邊抱着膀子看熱鬧的彭大和魏子喜,大聲發出邀請,“彭大哥,魏統領,敢不敢跟我一道去掏逯魯曾的老營?!”
“樂意至極!”右軍都督彭大和中軍風字營統領魏子喜兩個滿口答應,各自點起麾下的過得河來的戰兵,與前軍將士合在一處,快步殺向下遊三十里外的許家集。
此刻戰場的廝殺已經基本宣告結束,除了一部分騎着馬的二韃子將領正沿着河畔的土路瘋狂逃命之外,其餘的鹽丁,或者被砍翻,或者跪在地上祈求投降,再無一人敢做困獸之鬥。
而紅巾軍將士,則驕傲地停止了對投降者的屠殺。在百夫長和牌子頭們的組織下,將俘虜們集合起來,成羣結隊地押着去清理地面上的屍體。
見到大多數鹽丁們身上只有一件布甲或者根本沒有鎧甲,而押着他們的那些紅巾軍將士全個個一襲鐵衣,逯魯曾忍不住悲從心來。停下腳步,衝着北方再度哭訴道,“萬歲,老臣,老臣已經盡全力了!老臣,老臣奉旨南下以來,終日苦思竭慮,怎奈地方官員處處擎肘,各路屯軍......”
“嚎什麼嚎?老子此前哭了二十多年,你那個韃子皇帝都沒聽見。你站在這裡嚎上兩句,他就聽見了?!”續繼祖不能陪着毛貴去掏鹽丁的老營,正覺得沮喪。聽逯魯曾哭得可笑,狠狠推了此人一把,大聲呵斥。
“你,你以前不過是,是個,草.....”逯魯曾踉蹌了幾步,本能回過頭來試圖強調彼此間身份的差異。不小心看見了續繼祖手裡血淋淋的刀鋒,又趕緊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
“怎麼,就你們讀書人金貴?草民就不是人麼?!”續繼祖又用力推了他一把,冷笑着質問。“沒有我們這些草民種地,你們讀書人都去吃屎!”
“呃!”逯魯曾又被推了個趔趄,再也不敢還嘴。將脖子縮進大食細絨毛毯裡,踉蹌着將腳步加快了一倍。
先前替他擡滑竿地幾個家奴見狀,趕緊也加快了速度,用脊背將他護在了中間。以免自家老爺再遭到續繼祖這個粗人的羞辱。一行人跌跌撞撞,才走了二十幾步。卻又被續繼祖勒令停了下來。
“在這兒等着!我去問問,此刻大總管去了什麼地方?!土寶,看着他們!誰要是敢亂跑亂動,當場斬殺!”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話,續繼祖小跑着迎向另外一支押送俘虜的隊伍,跟領頭者大聲打聽,“徐三哥,您知道大總管在哪麼?我們家都督把姓祿的狗官抓到了!”
被問到的,正是朱八十一的親兵徐洪三。與續繼祖原本是老轎行的相識,聽說後者抓到了敵軍主帥,非常羨慕地將目光掃過來,大聲迴應,“大總管肩膀上受了點兒傷,回北岸上藥去了!現在打掃戰場的事情,都歸我們家都督負責。他在前面那個樹林旁專門開出了一片空地,專門用來看押那些大魚。你來得正好,跟我一起過去見他就是!”
“大總管受傷了?”續繼祖被嚇了一跳,本能地追問,“重不重?誰傷了他,老子去將此人千刀萬剮!”
“剛纔停下來分派任務時,被一個鹽丁抽冷子射了一弩箭!正紮在肩膀子上!”徐洪三笑了笑,很不在乎地迴應,“不妨事,大總管那身鎧甲,是我們蘇長史專門給他訂做的。弩箭只進去半寸就被卡住了。回去上點兒藥,估計兩三天就能收口!”
“那鹽丁呢,大夥就饒了他?!”
“怎麼可能,當場就被剁成餃子餡了!”徐洪三笑了笑,皺着眉頭回應。
“那你,三哥,你這胳膊是怎麼回事?”續繼祖立刻發覺他臉色不太對勁兒,目光下移,迅速找到原因所在,“三哥,你左膀子怎麼了。這麼厚的鐵甲,居然也被人開了口子?!”
“唉,甭提了!”徐洪三搖搖頭,滿臉慚愧。“要不是這件鐵甲夠結實,我這條膀子就給人廢了!”
說罷,又是一陣惱上心頭。指着被五名士兵專門押着的一個被捆得像個糉子般的黑大個,大聲說道,“就是這廝,身手好生厲害!我們那邊好幾個人聯手,才終於把他給活捉了!”
“哦?竟然有這種事情?!”續繼祖眉頭跳了跳,目光對着黑大個上下打量。只見此人,身高足足有九尺開外,虎背熊腰,肩寬腿壯。一張臉被烈日曬得像鍋底般黑,兩隻眼睛,卻亮得如同燈籠般,目光裡充滿不甘!
“通甫,德甫,是你們麼?你們兩個居然也沒逃得掉?!”還沒等續繼祖看仔細,身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絕望的哭喊。再回頭,卻看見老進士逯魯曾用顫顫巍巍的手指指着黑大個和他旁邊另外一個白麪孔俘虜,滿臉難以置信。
聽了此人的呼喚,先前滿臉桀驁的黑大個和他身邊的白麪孔立刻慚愧地垂下頭,雙雙向前掙扎了幾步,跪在地上說道:“善公,我等無能,辜負您老厚愛了。知遇之恩,只能待來世再報。”
說着話,深深地向逯魯曾俯首。
逯魯曾聞聽此言,立刻又哭出了聲音來,“通甫,德甫,是老夫,是老夫無能,害了你們。本以爲此番前來剿滅徐州紅巾,可以替你和得甫兩人謀個出身。誰料這才第一次交手,就全軍覆沒了。嗚嗚,嗚嗚——”
聽逯魯曾哭了個稀里嘩啦,黑大個心裡愈發難受。又磕了個頭,掙扎着站起來說道:“善公莫哭,不過是個死而已!有我和德甫兩人陪着您,到了閻王老子那邊,也沒人敢欺負您老!”
“嗚嗚,嗚嗚——!”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逯魯曾哭得愈發傷心了。鼻涕、眼淚,順着花白的鬍子往下淌。
“善公何必做婦人狀?我等打了敗仗,當然該跟麾下弟兄們一起去死!”白麪孔將領也站起來,很不高興地對着逯魯曾說道,“您老是崇天門下唱過名的,全天下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可不能辱沒了斯文!”(注1)
“那,那是自然!”逯魯曾被說得臉色微紅,擡手胡亂抹了幾把,哀哀地迴應,“只是,只是臨來之前,還答應我那孫女贈詩一首,送她出閣。這回這回......”
“唉!”白臉漢子也低頭嘆氣。逯魯曾提起的孫女,他自己何嘗沒有兒子?!只是此番馬上取功名不成,卻把大好頭顱給葬送在這裡......
正悲憤莫名間,冷不防卻被徐洪三拿刀鞘抽了一記,大聲呵斥道:“你們三個有完沒完?什麼話,留着以後慢慢說!我家都督抓了色目人都一個沒殺,吃飽了撐的,去殺你們這些傢伙。趕緊走,把你們幾個押過去之後,老子還得去押別的俘虜!”
“當真?”逯魯曾立刻人也不哆嗦了,話也不結巴了,擡起頭,滿臉期盼。
“我說的是他們倆,他們倆是我們左軍俘虜的,怎麼處置,當然我們左軍說得算!”徐洪三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嚇唬,“至於你,你是毛都督俘虜的,最後怎麼處置是大總管和毛都督的事情,我管不着!!”
“嗯!噗!!”逯魯曾驟然在絕望看到了希望,然後又瞬間跌入絕望的深淵,一時無法適應。噴出口老血,仰天而倒。
注1:崇天門,元代皇宮正門。某人考中進士之後,名字會在此處被公開宣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