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霏挽着一頭栗色長髮,坐在木椅上,一身深綠褶邊長裙越發襯得她高雅端莊。
身前是茶案,楊雨霏用木質茶夾把一隻瑩潤剔透的白瓷茶杯在茶洗裡燙洗了,置在一側,然後敞開水壺的壺蓋,讓壺中的開水蒸發水汽氤氳了一會兒,纔將熱水注入青瓷茶杯中,恰到好處的七分滿。
接着,她用木質茶匙將捲曲如螺、銀綠隱翠的碧螺春從一隻青瓷茶荷中撥入白瓷茶杯中。瞬時,茶葉如飛雪沉江,翻飛入底。
茶水逐漸變得清綠,整個茶杯如同盛滿了春天的氣息,襲人的清香隨着繚繞的霧汽瀰漫茶室。楊雨霏將茶杯端至面前,閉着眼細細聞着那香氣,陶醉地點了點頭,品嚐起來,一品再品,如同沉浸在另一個世界,回味甘甜。
夕陽的光芒透入環形的木質格窗,柔和地照在屋中錯落有致的中式傢俱上。窗邊有佳人品茗,如詩如畫。方抒瀾看着這一幕,有些呆住了。好美,好像記憶中媽媽的身影。
她記得那年落花時節,媽媽也是這樣,坐在小院中迎着漸漸下落的夕陽沏茶自斟,只是媽媽那樣子美則美矣,卻有幾分蕭索,她想上前和媽媽一起,爹爹卻拉住了她,低低地說:“讓你媽媽一個人呆一會兒吧。”她乖乖聽話了,可是莫名的覺得爹爹的眼神中也有一種蕭索,卻又和媽媽的有些不同。
抒瀾的思緒轉回當前。陸朗知告訴她顏芷是他母親年輕時候的閨蜜,要上樓來求證,她糊里糊塗暈暈乎乎就被陸朗知給拉上樓來了。
“抒瀾,這是我媽媽楊雨霏。媽,這是方抒瀾,也是南因的學生。”陸朗知簡單介紹後望着母親,“媽,我記得你經常提顏芷阿姨,抒瀾的媽媽也叫顏芷。”
楊雨霏原本正在品茶,並沒有注意到二人,見兒子出聲,偏過頭開始打量方抒瀾。當第一眼看到抒瀾的眼睛,楊雨霏立即站起,眼神中難掩驚愕,不禁失聲喚道:“阿芷……”
楊雨霏剛剛還如同神遊天外般優雅嫺靜,這下卻這樣失態。陸朗知見母親反應如此強烈,不由驚訝地看了一眼抒瀾,對母親重複了一遍說:“媽,這是方抒瀾。”
楊雨霏猶未晃過神來,問陸朗知:“你剛纔說什麼……顏芷的女兒麼?”她前進幾步,又後退幾步,遠遠近近反反覆覆將抒瀾上下打量了好幾番,彷彿在看一件玻璃櫥窗裡的珍貴展品,最終感慨萬千地喃喃評論:“像,太像了。”
“你真的是顏芷的女兒?”楊雨霏問抒瀾,語氣有些疑惑,當她的目光落到抒瀾手中的書籤時,激動難忍地上前取過那支書籤,拿在手中前後翻轉地看了好久,一霎那隻覺得時過境遷、往事如煙。許久,她鎮定下來,用不可思議又確定的語氣望着抒瀾自答:“這是阿芷的書籤,你……真的是她女兒。”
楊雨霏欣喜地拉起抒瀾的雙手,如同親切的長輩,急切地問:“你媽媽呢,她還好嗎?”
聽楊雨霏問起媽媽,抒瀾心中一陣傷感,但她喜歡楊雨霏的氣質,或許是因爲楊雨霏剛剛泡茶的樣子有些像媽媽的緣故,她覺得這個阿姨很親切。媽媽年輕時候是怎樣的,抒瀾不知道,可是她從楊雨霏的情緒中能夠感受到那種很親密的朋友之間纔會有的真摯關懷。
有這樣多年不曾相忘的好友,媽媽那時候,一定很幸福的吧。
抒瀾低聲回答:“家母,已經去世了。”
楊雨霏和陸朗知都是一愣。
陸朗知不知道抒瀾母親已不在世,抒瀾剛纔沒有提。
楊雨霏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自言自語:“怎麼會,怎麼會……”她扭過頭,看着眼前這個因舊事重提難掩神傷的女孩,心下不忍,執了她的手坐下,柔聲道:“年輕的時候,阿姨和你媽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你媽媽可是個大才女呢,那可是連學校的國學教授都讚不絕口的……我那時候可野了,和她一起撲了蝴蝶,還非要拉她去採連一些男生也不敢取的野蜂蜜……”
楊雨霏話一出口就滔滔不絕,好像不把往事說完就不打算停了。聽着那些歡樂的片段、閨友間的笑話,抒瀾的頭卻越來越低。終於,抒瀾握住楊雨霏的手,說:“謝謝阿姨,不過不用安慰我的,我媽媽她畢竟是走了。”
楊雨霏一愣,抒瀾看透了她的用意。
楊雨霏看着這個懂事的女孩,替閨蜜感到欣慰,一會兒,她問得抒瀾的出生年月,喃喃道:“是了,是了。”然後有些欲言又止:“你父親……”
抒瀾的心一抽,幽幽道:“家父是先母親一步去世的。”
楊雨霏和陸朗知都怔住了,他們根本沒想到方抒瀾現在已經是孤兒。
楊雨霏很想問抒瀾顏芷生前的生活,但終究不忍當面去撕開一個女孩傷痛的記憶,她注視着抒瀾,關切地問:“那現在有人照顧你嗎?”
抒瀾的視線從茶具上收回,擡起頭,一雙霧水朦月般的眼眸望着楊雨霏,柔和一笑:“有的,我和舅舅住在一起。”
望着方抒瀾那一雙輪廓與顏芷近乎完全相同的眸子,楊雨霏感慨萬千,這女孩,哪怕身世這樣淒涼也能堅強溫和地笑着。想到她畢竟是寄人籬下,楊雨霏忍不住輕聲問:“你知道你有一個哥哥麼……”
抒瀾看着那些和記憶中媽媽用過的樣式高度相似的茶具,正自走神,沒有聽到,這下才反應過來楊雨霏剛纔對自己說了什麼,不好意思地問:“您剛纔說什麼?”
似是覺得失言了,楊雨霏遮掩道:“沒什麼,沒什麼……”見抒瀾的注意力在茶具上,笑道:“想喝茶麼?”
抒瀾臉上一紅,擺擺手回答:“沒,只是覺得阿姨煮茶的樣子好好看。”
楊雨霏接道:“你媽媽當年的茶藝纔是一絕……”話未說完,發覺又提過去,便住了口。
又聊了一會兒學校的零碎瑣事,楊雨霏見抒瀾有些累了,便止了話頭讓兒子送抒瀾回去。
陸朗知把抒瀾送走以後,回到母親身邊,問:“媽,抒瀾真的是顏芷阿姨的孩子?”
“嗯不會錯的,太像了,她長得跟阿芷當年一模一樣,我第一眼看到她竟然以爲就是阿芷,直到意識到今天已經什麼年月了才發現不對。她們母女倆長得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
“可顏芷阿姨生的不是男孩麼,抒瀾怎麼會是她的孩子?”
“我想她大概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陸朗知眼睛一亮,問:“我和顏芷阿姨的女兒是不是有娃娃親,我記得媽你說過的。”
楊雨霏看了一眼兒子,眯起眼睛說:“你還記着這個呢。你喜歡方抒瀾?”
“是。”陸朗知與母親對視,毫不猶疑地承認,然後把在屹市實小遇見抒瀾的那個埋藏在心裡五年的心結告訴了母親。
“這樣巧……”楊雨霏感嘆。
良久,楊雨霏開口:“阿芷還有一個孩子,你知道剛纔我爲什麼不告訴抒瀾麼?”
陸朗知搖頭,這也是他的疑問,剛纔母親對抒瀾欲言又止的話他注意到了。
“因爲他們肯定不會認可她,我又何必多嘴,他們就算知道抒瀾了,也只會認爲她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沒準還會覺得她多餘……”
陸朗知不理解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正想詢問,楊雨霏繼續說:“我心疼抒瀾這孩子,你喜歡她,本是件順水推舟的好事。但一來,你顏芷阿姨已經不在了,二來,都這個年代了,娃娃親早就過時,況且當初也不過是我和阿芷開的一個玩笑,做不得真。就算你們在一起,抒瀾的舅舅顏荇恐怕也不會同意,因爲當年那件事,他對我們家一直有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