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桂林,丹初自然要進城拜見瞿式耜。才進留守府,丹初就看見門口換上了白色的對聯,頓感心中不妙。
瞿共美匆匆迎了過來,小心說道:“夫人過世了。郝永忠兵亂時,夫人乘車到城外避難,病情加劇。孔有德入寇時,夫人病危,閣老正在北門督戰,竟沒有見上最後一面……”
人生無常啊,丹初心中生起一陣悲愴。二月底,他入府見到邵夫人,就覺得她氣色不好。沒想到,那次見面竟成了永別。
由岳母而想起瞿夫人,丹初心中的思念更加殷切。生逢亂世,身爲孤兒,他更加珍惜親情,更渴望闔家幸福。
這狗日的世道啊!若世道不太平,小民何來幸福?
來到正堂,瞿式耜正在處理公務。丹初連忙向他作揖行禮,說道:“閣老,我回來了。”
瞿式耜放下筆,起身回禮,笑道:“我計算日子,估摸着這兩天你該回來了。”
寒暄過後,丹初悲切地說道:“局勢剛有改觀,桂林才恢復太平,沒想到,丈母竟然離我等而去。”
“哎,”瞿式耜倒是很釋然,說道:“她身體本就不好,這番升入天堂,也算是徹底解脫了。你在前線帶兵打仗,我不忍告訴你。”
兩人沉默片刻後,瞿式耜忽然話鋒一轉,問道:“琢如,聽人講,上帝託夢於你,授你以番語?”
丹初微微一笑,說道:“是的。不過,上帝授我以英咭唎文,而非佛朗機文。”
瞿式耜雜學百家,見多識廣,既信奉儒教,也信奉天主教。番人都奉丹初爲上帝的先知,他又該如何對待這個女婿?
卻見他沉默片刻,說道:“看來,耶穌教將來會勝過天主教,英咭唎也將勝過佛朗機。”
明人把西班牙、葡萄牙混稱爲佛朗機。至晚明時,佛朗機是當之無愧的歐洲霸主。天主教(羅馬公教)勢力最強,廣派傳教士來華傳教。
丹初被瞿式耜的睿智所觸動,說道:“閣老所言極是。羅馬教廷承認,我國之上帝,與天主教之上帝本爲一人。上帝授我以英咭唎文,想是要彌合耶穌教與天主教之間的裂隙,乃至要促成儒、釋、道、教之統一。”
瞿式耜豁然開朗,眼中泛光,說道:“是的。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釋家入中華,隨即與儒、道相融合。天主教、耶穌教入中華,想必與釋家應無二致。”
丹初相信,華夏文化有着頑強的生命力。縱觀歷史,哪怕外族入侵中原,也很快會被華夏文化同化。天主教同樣也不例外,傳教士也好,番兵也好,正好爲他效力。
哭祭過邵氏,丹初隨瞿式耜返回正堂。
瞿式耜嘆道:“夫人死前遺囑,想葬於常熟老家。我在七星山找了塊墓穴,暫厝於此。他日恢復中原,當移棺虞山也。”
落葉歸根,瞿氏夫婦雖爲天主教徒,仍舊恪守傳統禮制。瞿夫人從小在常熟長大,丹初身邊也有幾個常熟籍的幕僚,常聽他們談起虞山。
江南風物,令丹初不勝嚮往,他說:“江南義師如雲,太湖義師至今活躍。豫國公以江西反正,惠國公以廣東反正。魯王在舟山,寧波有四明山寨,福建有招討大將軍忠孝伯(鄭成功)。
“王光泰兄弟在襄陽、鄖陽抗清經年,與順軍餘部合成夔東十三家。西軍取雲南,已有歸順之心。只要皇上銳意進取,朝廷舉措得當,恢復中原仍有希望。”
瞿式耜更加樂觀,說道:“是呀!去歲至今,桂林三捷。堵閣部勇於任事,何督師威望素著。豫國公有精兵二十萬,惠國公領廣東,財賦充沛。形勢一片大好,大明中興可期矣。”
這……丹初可不敢苟同。
桂林三捷看似風光,實因清軍並未使出全力。第一次,恰逢嶺南三忠襲攻廣州,李成棟的主力不在桂林。第二次,逢王光泰兄弟在襄陽起義,襄陽爲天下重鎮,清廷震動,孔有德後路受到威脅,只得退回湖廣。第三次,金聲桓又以江西反正……
丹初追隨何騰蛟征戰四個月,對前線明軍的弊病一清二楚,萬不敢像何騰蛟那樣樂觀。
當着瞿式耜的面,他直言道:“閣老,恕我直言,何督師實無方面之才,馭將無術。滇師、桂師、楚師貌合神離,在全州、永州進展緩慢。
“豫國公反正,大明中興有望。但他棄南京而攻贛州,實爲一步臭棋,亦在走向死局。懇請閣老想辦法督促督師、惠國公出兵增援贛州。
“眼下,時局的關鍵正在贛州。贛州破,則江西全,贛州不破,則滿盤皆輸,中興無望矣!”
贛州溝通四省,“接甌閩百越之區,介溪谷萬山之阻,爲嶺海之關鍵,江湖之要樞”,爲兵家必爭之地。
州城三面臨江,城高牆厚,北宋時曾以鐵水澆鑄城牆臺基,易守難攻。從宋朝起,贛州曾發生過多次激戰,鮮有從正面攻克贛州者。贛州以此得了個別名,曰“忠誠府”。
山川形勝,犬牙交錯。滿清深諳這個道理,在贛南設置南贛巡撫、南贛總兵,低職高配,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次金聲桓反正,贛州守軍屢有投降,但南贛巡撫劉武元、南贛總兵胡有升不肯歸順,以五六千兵馬據城頑抗。
劉武元本是祖大壽的部將,隨祖大壽一起降清,編入漢軍鑲紅旗,授世職三等輕車都尉。胡有升同樣是遼東降將,隸漢軍鑲黃旗,世職三等梅勒章京。
滿清馭將有術,劉武元、胡有升不敢投降,決定死守贛州。
金聲桓於三月十六日統十萬大軍,南下贛州,圍城三個月,至今未能攻克。
瞿式耜自然知道何騰蛟統御無方,也明白贛州的重要性。可丹初說贛州之戰關乎中興大局,又斷言金聲桓攻不下贛州,似乎危言聳聽。
“贛州彈丸之地,守軍渙散,不時歸降。豫國公以十萬大軍攻贛州,料想破城必矣。”
“不然。閣老想想,自北宋至今,可有以強攻攻破贛州的戰例?”
似乎沒有。
宋末,文天祥在江西起兵抗元,一度攻下汀州、興國,圍困贛州。元兵據守,天祥不能克,後被元朝援軍擊敗。
元末,陳友諒派將領幸文才圍贛州。幸文才圍城四月,數度強攻,始終無法攻克。最後,城內糧盡,城外無援,守軍譁變,幸文才纔算攻下贛州。
朱元璋與陳友諒爭奪天下,派大將常遇春攻贛州。常遇春勇猛,一向攻無不克,卻在贛州城下一籌莫展,除了圍困別無他法。半年後,守軍糧盡,不得已出降,常遇春終究拿下贛州。
似乎也有。
隆武二年四月,金聲桓尚爲滿清江西總兵官,派兵圍攻贛州。守軍負城頑抗,清軍不克。隆武帝聽說後十分高興,給贛州賜名“忠誠府”。到了十月,守軍內訌,金聲桓終究打下了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