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以衆擊寡,以快制慢 十八日辰時,赤軍水師戰船準時拔錨,沿西航道順流而下,揚帆向廣州方向駛去。
水師協協統阮廷峰佇立在長龍戰船上,心中不勝慷慨。赤軍水師已經成立一年半時間,雖然刻苦訓練,卻未曾經歷大戰。這次,水師航行千里,對手是臭名昭著的紅旗水寇,阮廷峰心中多少有些沒底。
阮氏世襲水師千戶,祖上曾在抗倭名將俞大猷麾下效力。聽長輩口口相傳,先祖在南澳之戰中立下大功,焚燬倭寇戰船兩艘,戰後超擢爲千戶。後世子孫,皆受蔭澤。
如今,他已官拜赤軍水師協統,是事實上的赤軍水師統帥。但水師糜餉無數,戰事不多,功勞寥寥,頗受軍中置疑。
幸賴丹初信賴,力排衆議發展水師,赤軍水師方有今日規模。今日之戰,若能大勝,正可爲水師正名,亦能鞏固自己在軍中的地位。
“請大旗。”阮廷峰沉聲下令,不時用望遠鏡觀察隊形。
“升中軍大旗。”旗鼓官迅速傳達軍令,指揮旗手升起水師協協旗。
未幾,一面碩大的紅旗升至桅杆,在飄滿黃旗的船隊中甚是顯眼。中軍大旗很容易暴露主帥位置,但又爲戰場所必需。部屬見到中軍大旗,便知主帥仍在,可以安心戰鬥。
“協臺,第一標、第四標標旗已相繼升起。”瞭望官手持望遠鏡,隨時向主帥報告:“陳奇策水師中軍大旗已經升起。各路水師正常,正在調整隊形。”
旭日高升,已是初夏,暖風中隱隱帶著一絲潮氣。阮廷峰身披盔甲,頗感燥熱。好在江風拂來,帶來些許涼意。
廣州的雨季要來了,雨季之後便是盛夏。屆時,空氣潮溼,天氣炎熱,弓矢開膠,弓弦鬆軟。
軍中紛紛猜測,說大將軍將在雨季前後發動大戰。因爲去年此時,赤軍北上全州抗虜,乘雨季兩戰滿洲韃子,竟能不落下風。尚可喜、耿繼茂再強,還能比得上濟爾哈朗、勒克德渾?
“協臺,西岸有陸師,似爲騎兵兄弟,正在搖旗吶喊。”旗鼓官提醒阮廷峰,打斷了主將的思緒。
“嗯,用鏡子回以信號,就說‘旗開得勝’。”
“諾。”旗鼓手使用一面大銅鏡,打出對應的旗號。
巳正時分,赤軍前鋒駛至沉香沙江心洲。紅旗水寇已經嚴陣以待。
清軍水師主要部署在沉香沙、沙面兩處江心洲附近。其中,沙面島四面被珠江包圍,南瀕珠江白鵝潭,北隔沙基涌,位置最爲重要。徐圖隆、劉龍勝兩部水師,部署在沉香沙島,吳六奇、樑標相兩部水師,則部署在沙面島。
透過望遠鏡,阮廷峰看得分明,紅旗水寇戰船皆掛紅旗,多爲海船,堅大炮多。其中還有十幾艘廣船,爲水寇主力戰船。
明初國力強盛,水師常用寶船,體型龐大,之後國力漸衰,戰船也逐漸向小型化發展。到了明朝末期,傳統艨艟鉅艦已經基本消失,以廣船、福船、沙船爲代表的海船,成了水師主力戰艦。
廣船常見於粵東沿海,用鐵力木製成,堅固耐用,造價昂貴。其形制下窄上寬,狀若兩翼,在內江裡海則穩,在外洋則動搖,若在浪槽,則起伏盪漾,使用火器不易命中。
嘉靖年間南澳之戰中,明朝水師以廣船爲主力戰艦,幾乎全殲倭寇。此役中,廣船撞擊倭寇福船,將福船撞得七零八落,自身卻毫髮無損,由此聲名大噪。
紅旗水寇皆出身海盜,從海上貿易掠奪大量財富,有實力裝備廣船。反倒是官軍,不管是明軍還是清軍,因財政拮据,皆無力製造大型戰船,水師力量還不如海盜。
除廣船外,紅旗水寇還有兩艘大鳥船,排水量、載炮量較廣船又多出一倍。
鳥船常用作遠洋商船,備受海盜青睞。明末時的海盜,如鄭芝龍、劉香等,都喜歡劫掠鳥船,改作海盜船。大鳥船比普通鳥船多出一層甲板,排水量更大,載炮量更多。
長龍戰船是赤軍水師最大戰船,體型不及廣船三分之一,能打得過紅旗水寇嗎?阮廷峰心中生起一股隱憂。
好在第四標楊彥迪出身於海盜,麾下有四艘廣船。陳奇策緊跟在赤軍水師背後,軍中亦有六艘廣船。
不出所料,紅旗水寇以廣船爲先鋒,成橫陣列於珠江,試圖攔阻赤軍水師。十幾艘廣船排成兩列,每艘廣船周圍又有數艘小船,聲勢甚壯。
赤軍則成兩列縱隊,第一標在左,第四標在右。陳奇策的水師在後,距赤軍水師不到二里。
從戰船數量上,明軍勝於紅旗水寇。從廣船數量、主炮數量上,紅旗水寇又勝於明軍。
阮廷峰不爲所動,按計劃下令道:“全力進攻,衝入敵陣。”
旗艦再升起一面赤旗,主桅上有一面赤色協旗,另有一黃、一紅戰旗,正是全速出擊的信號。
水師得令,立即加速前進。三版船小輕便,速度最快,衝在最前。
今日之戰,賞格很高。行轅已有軍令,除正常賞格外,毀敵一艘廣船,賞銀三百兩,其他戰船,毀一艘賞銀在一百兩至三十兩不等。最高的則是大鳥船,毀敵一艘,賞銀五百兩。
賞格之高,堪稱赤軍之最。水師官兵多出身疍民,世代窮苦,聞令無不踊躍。既能建功,又能獲取賞銀,這樣的好事當然要搶著幹了。哪怕就是戰死了,赤軍也會給撫卹銀,家屬可租種官田,子女可免費入學。
第一標第一營第一隊編制最先,所轄三艘三版船衝在最前。一哨編制一艘三版船,第一哨哨長羅坤玉出身疍民,爲人機警幹練。
第一哨官兵都是橫州一帶的疍民,訓練有素,異常默契。船帆鼓滿,槳手齊聲吶喊,動作出奇地一致,速度奇快,堪比烈馬在平地上奔騰。
卻聽“咚咚”幾聲,紅旗水寇逆水上行,搶先開炮。廣船可載紅夷大炮,可在二三裡外搶先開炮。
未幾,有炮彈在第一哨船後落下,激起的水柱騰起四五丈高。
似有桅杆摧折的聲音,羅坤玉向後一看,果真看到一艘三版船,桅杆被炮彈擊中,直接折成兩半,船帆也被撕成兩半。炮彈繼續飛下,擊中船尾,一名尾炮炮手當場斃命。
敵軍大概用上了鏈彈,可專門打擊桅杆、船帆。又有一發實心彈,在第一哨右前側接觸水面,再次騰空飛行十幾丈,才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實心彈在水面上竟打成了跳彈,可見敵軍火炮之猛。
好凶猛的火力!羅坤玉心感不妙,卻還是大聲喝道:“兄弟們,不要往後看,猛向前衝。槳手划槳,炮手準備實心彈,聽我口令再開炮!”
兩軍前鋒相距一里,第一隊已經損失了一艘三版。羅坤玉下令開炮,炮彈準確命中敵軍廣船。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廣船船殼用鐵力木,堅固異常。三版主炮炮彈打在廣船船殼上,竟被彈了出去。
第一營只有一艘長龍,漸漸趕了過來,使用頭炮射擊廣船,勉強可以損壞鐵力木船殼。但長龍的頭炮只有兩門,在火力上完全不是紅旗水寇的對手。
長龍、快蟹原本就是內江戰船,在火力、防護力方面較弱,只能打車輪舸、波山艇等內河船隻,根本不是廣船這種海船的對手。
紅旗水寇以逸待勞,用廣船攔阻江面,利用優勢火力打擊赤軍。 赤軍水師皆爲內江戰船,船小,火力弱,射程短,還沒來得及開炮,就不時中炮,數艘三版被毀。
官兵大爲氣餒,羅坤玉也恨得咬牙切齒。第四標倒有幾艘廣船,可惜船速太慢,一時半會兒還跟不上來。第一標四艘長龍火力稍強,卻也不是廣船對手。
要想戰勝紅旗水寇,只能以衆擊寡,以快制慢。
眼看敵軍炮彈不斷打來,羅坤玉把心一橫,喝道:“媽的,不等了。繼續向前衝擊,準備接舷戰鬥。”
第一哨三版船冒著炮火,繼續向紅旗水寇衝去。
寬闊的江面上,敵軍戰船密佈,鉅艦攔江。赤軍這艘小船卻逆勢衝向敵陣,就像一個奮不顧身的孤勇者。第一標士氣復振,長龍、快蟹再次衝向敵陣。
阮廷峰也受到感染,沉聲下令:“火船出擊。”
三版船小輕便,率先逼近敵軍廣船。羅坤玉指揮水兵,靈活避開廣船的炮火,第一個接敵。
大抵水師作戰,必以大船爲主力戰艦。大船笨重,轉舵困難,必有小船護衛。紅旗水寇久經戰陣,自然知道此中道理。
羅坤玉的三版船還未靠近廣船,敵軍就派來三艘小船。
中計了!不怕敵軍不來,就怕他不來!
三版船小炮小,固然打不了廣船、大鳥船,但打小船還是綽綽有餘的。相反,敵軍小船卻不載炮,只有火箭、鳥銃、噴筒、火磚等近戰武器,對三版船無甚威脅。
敵軍小船衝在前面,與赤軍戰船攪和在一起。敵我不分,紅旗水寇必不敢貿然發炮,火力優勢將大爲削弱。
到時候,水師短兵相接,就看誰的水兵更有勇氣,誰的戰船更快、更多了。
羅坤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沉聲喝令:“三炮,沉住氣,靠近了再打。”
“諾!”一名中年漢子應道。和其他疍民同袍不同,他是陽朔人,原是陸師炮手,綽號“三炮”。因他炮術精湛,凡是射擊考覈,不出三發炮彈,必定命中目標,故得此名。
“三炮”屏氣凝神,瞄準過後,果斷把燒紅的鐵釺插入火門。在這麼近的距離上,火炮幾乎指哪打哪。
只聽“咚”的一聲,敵船中炮,正是一發鏈彈。鏈彈由兩發實心彈組成,中間用鐵鏈連接,專門用來破壞敵軍的船帆、繩索和桅杆。
那艘敵船屬於開浪船,與三版船大小類似,都是槳帆船,設有四槳一櫓,只是不能載炮,速度比三版船也慢得多。
赤軍的鏈彈摧折了敵船的桅杆,船帆也應聲而倒。船上的海寇嚇了一跳,他們想象不到,赤軍怎能在這麼小的戰船上安裝火炮,竟還能收放自如?
炮彈射出,產生劇烈的後座力,使得三版船加速前進,越發接近敵船。赤軍發明定虜式馬槍後,每艘三版船也配發兩支馬槍,由槳手兼任。
此刻,槳手取出定虜式馬槍,開始射擊敵軍。馬槍槍管較步槍短,不配刺刀,裝彈時更爲方便,每分鐘可擊發三到四次,射速較火繩槍有質的飛躍。
與此同時,炮手忙而不亂,繼續裝填炮彈。敵人越來越近,“三炮”決定改用葡萄彈。
葡萄彈有點類似鉛子霰彈,但彈體比鉛子彈大,需用繩網兜緊,形似葡萄,一次只能發射十幾顆子彈。其射程比鏈彈、實心彈近,非常適合近距離海戰。
第二艘敵船越來越近,彼此相距已不到五丈。炮手終於裝好了葡萄彈,“三炮”略一瞄準,果斷開炮。十幾發葡萄彈迸射而出,把第二艘敵船打成了篩子。
敵軍慘叫連連,一名旗手被打中了腦袋,半個腦袋都被削去,露出白花花的腦漿,在三版船上看得分外分明。
羅坤玉卻無暇慶賀,趕緊指揮櫓手,極力調轉船向。兩艘戰船擦肩而過,差點相撞。
還有一艘敵船,但彼此相距太近,火炮裝彈速度太慢,頭炮已經來不及開炮了。
羅坤玉毅然下令接舷戰鬥。槳手划船靠近,兩名櫓手棄櫓,用鉤鐃鉤住敵船。
紅旗水寇都出身海盜,皆爲亡命之徒,死到臨頭亦不自知,抄起噴筒、火磚射向赤軍三版船。第一艘小船隻是桅杆、船帆受損,水手划動槳櫓,也靠近過來,試圖圍攻赤軍。
兩名赤軍槳手不備,被敵軍噴筒射中,身上頓時燃起大火。他們急忙跳入江中,利用江水撲滅身上的大火。
噴筒是明朝常見的火器,常用於近戰,內部裝有燃燒劑,用膠粘連,噴到身上不易擺脫。
“三炮”大喝一聲:“尾炮,還不開炮?!”
尾炮手得令,立即調轉炮口,把赤紅的鐵釺插入火門。
“咚!”這是一發鉛霰彈,可發射幾十甚至上百枚鉛子。
這次衝鋒,三版船有進無退,尾炮無用武之地,乾脆裝填霰彈,專門用於近舷接戰。
“啊!”水寇慘叫連連。船舷邊上,幾個海盜或持噴筒,或持火磚,原本佔據上風,卻都被鉛子彈打成了篩子。
“登船!”羅坤玉大喝一聲,說道:“兄弟們,跟我來!一百兩銀子就要到手了!”
一百兩銀子分下來,最普通的槳手也能分到五兩銀子,相當於六七個月軍餉了。若能殺敵一名水手,另有三兩銀子賞格,誰不動心?
他把腰刀咬在嘴上,手腳並用爬上敵船,見人就砍。部下見狀,紛紛跟上,三下五除二殺死海盜,再使用噴筒燒船。
第一標其餘三版船漸次跟上,會同羅坤玉合攻水寇小船。水寇更加不敵,小船漸落下風,開始向廣船、大鳥船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