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不鳴則矣,一鳴驚人 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靖江王府大門洞開,不時有僕役背著大包小包,攜妻帶子,匆忙逃竄。
焦珂一行人進入王府,急於打探瞿式耜下落。他們連抓三個僕役,都是一問三不知。好在一名老僕不願逃走,說靖江王朱亨歅父子正在獨秀峰上宴飲,擺酒招待瞿式耜等人。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宴飲?
焦珂等人策馬揚鞭,直奔獨秀峰而去。
靖江王是明太祖朱元璋侄兒朱文正的後裔,在明宗室中譜系最遠。但這個疏支藩王,卻是明朝歷史上、也是整個華夏曆史上傳襲時間最久的藩王。
弘光元年,也即隆武元年,隆武帝與魯監國在浙江爭權內訌。上任靖江王朱亨嘉不甘寂寞,妄想稱帝,遂拉攏徵蠻將軍楊國威,稱監國,改元洪武二百七十八年,上演了一出鬧劇。
瞿式耜時任廣西巡撫,堅決反對朱亨嘉監國,被朱亨嘉軟禁在靖江王府。焦璉時任楊國威中軍,背刺楊國威,朱亨嘉遂敗。
隆武二年,隆武帝敕令朱亨歅繼任靖江王。朱亨歅在宗室中地位很低,原本只是輔國將軍,爲人仁厚,力主抗清,頗有賢王之名。
楓葉赤紅,把秋日的獨秀峰點綴得頗爲妖嬈。俯瞰山下,卻見狼煙四起,軍民狼奔豕突。
城外青山依舊,綠水長流,卻已隱隱望見清軍旗號。大好河山,將要淪於腥羶矣!
“獨秀,獨秀,好山名。”瞿式耜舉杯邀飲,笑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幾年前就被囚於獨秀峰,今朝又將死在獨秀峰乎?”
靖江王朱亨歅大笑,指著身旁長子,說道:“吾父子世受國恩,死則同死耳。”
又有總督張同敞,乃張居正之曾孫、瞿式耜之門生,豪言:“某若能與靖江王、先生同死獨秀峰,亦是死得其所矣。”
去年初,何騰蛟敗亡,瞿式耜繼任督師,在軍事上很倚重張同敞,保舉張同敞總督諸路軍務。
經過一年多的歷練,張同敞也從一名不諳軍事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成長爲一名才兼文武的前線統帥。濟爾哈朗率滿洲八旗回援畿輔,張同敞督軍反攻,每逢出戰則衝鋒在前,敗退則親自斷後,爲諸鎮欽服。
瞿式耜愛才,不忍門生殉節,說道:“式耜陷封疆負國,愧對天子,固當死節。子無留守之責,速去也。”
張同敞大笑,說道:“某知先生之必死,故不死於陣而就先生。”
三人連續幾個大白,神采卻更加清澈,分韻唱和,悲吟慷慨。
俄而,焦珂、盧守義、嚴煒、瞿共美諸公至。故人相見,不勝歡喜。石桌小,容不下許多人,衆人也不講究,或倚欄杆,或坐石凳,斟酒共欽。
嚴煒爲瞿式耜常熟同鄉,曾在留守府中效力,諫道:“公爲元老,名系國家安危,身出危城,尚可號召諸勳,再圖恢復。”
瞿式耜苦笑一下,答道:“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吾爲大臣,不能禦敵,一誤再誤,以至於此。更何面目見皇上、提調諸勳乎?人孰無死,但願死得光明耳。”
瞿共美心有悲慼,說道:“次公子自海上來,一兩日即至,乞忍死須臾?”
瞿式耜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繼承家產,順清,爲常熟鄉紳。二兒子經瞿玄錫經商,後隱居虞山。三子瞿嵩鍚,感傷時事,亦隱居不出。
孫子瞿昌文,便是瞿玄錫的長子。瞿昌文年輕氣盛,於永曆二年離家出走,與同邑義士趙延年、劉又相,途徑浙江、福建、廣東,至永曆三年六月十九日到達桂林,得以與瞿式耜相見。 瞿玄錫得知兒子出走,先派家僕至桂林,得知瞿昌文在桂林,被永曆朝授爲中書舍人。
當時,江南文首錢謙益辭官還鄉,正在聯絡義師,謀劃反正。瞿玄錫帶上錢謙益的書信,走海路來見瞿式耜。
瞿式耜嘆道:“我負天子,曷念及兒女情耶!”
“不然,先生此言差矣。”盧守義才一開口,就引起衆人注意。蓋因他身份特殊,是赤軍情報局偵侯,曾屢立奇功,甚是傳奇。
“次公子不遠萬里來見,已至永安州,帶來一封牧翁的來信。我在永安州時,曾與次公子一晤。次公子身體微恙,不能日夜騎馬,託我把書信帶給先生。”
說罷,盧守義掏出一封密信,遞與瞿式耜。
瞿式耜早年拜錢謙益爲師,因錢謙益降清,瞿式耜斷絕師生關係。
他取過書信,戴上老花鏡閱讀一遍,嘆道:“牧翁啊牧翁,你既有意恢復,當年何必降清?既有意殉節,何必言水冷?”
南明亂世,涌現出了許多極具反差感的人物。“蟋蟀相公”馬士英,世人皆謂奸相,竟能至死抗清。屢次屠城、擒殺隆武紹武二帝的李成棟,竟然大義晚成,捨棄全家老小,反正歸明。
錢謙益也是個複雜的人物,東林大佬、文壇領袖,投水而“水太冷,不能下”,降清而又辭職,躲在家鄉聯絡義師。
瞿共美取過書信,朗聲爲衆人閱讀。信中,錢謙益以“楸秤三局”爲喻,痛陳天下形勢,列舉當務之急著、要著、全著,報告江南清軍將領動態,並預測可能爭取反正的綠營部隊。
嚴煒對錢謙益這個常熟同鄉頗爲惋惜,嘆道:“牧翁身在虜中,須臾不念本朝,信中規劃形勢,瞭如指掌,綽有成算。忠軀義感,溢於楮墨之間。我輩身處前線,將與韃子大戰,更應振奮精神,矢志恢復。”
大敵當前,清軍即將破城,赤軍遲遲不肯出兵。嚴煒是赤軍軍政府參議,此時說這話,豈不大言不慚?
瞿式耜沒有拆穿他,也沒有嘲諷他,只是頹然說道:“大局崩壞,某已無能爲力。督師留守敕印,吾已送還朝廷,如今只有一死,以全名節。”
盧守義憤然不平,說道:“先生何必如此悲觀?大將軍雖不出兵,卻在醞釀大計,不鳴則矣,一鳴驚人,不戰則矣,一戰就要全殲韃子。
“先生身膺天下重望,豈能妄自菲薄,置天下蒼生於不顧?大將軍誓要全殲孔有德這支韃子,但赤軍能否全殲韃子,非在大將軍,而在先生。”
衆人大爲驚奇,看看盧守義,又看看瞿式耜。盧守義地位最低,卻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瞿式耜地位最高,卻無言以對,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