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岑丹初沉默不語,焦璉十分不悅,目露兇光,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圍殲郝永忠,非我一人之願。贊成此事者很多,只等瞿閣老一言定音,我等便可雷霆出擊。”
丹初仍舊未置可否,只是悶頭啃雞腿。
郝永忠樹敵甚多,大順軍李赤心、高必正、袁宗第等人都與他不和。馬進忠、王進才皆爲左良玉的舊將,與農民軍交戰多年,又在湖南與郝永忠爭餉。
盧鼎倒與郝永忠關係不錯,但他沒有實權,是部將白良輔、武自強的傀儡。郝永忠爲了幫盧鼎樹威,曾當衆杖打白良輔、武自強。
兵部尚書、兩廣總督於元燁,與御滇營主帥趙印選結爲親家,腰桿也直了,說話也有底氣了。他非常歧視農民軍,尤其敵視郝永忠。
不過,郝永忠畢竟不是吃素的,非馮之驥這種泛泛之輩。因此,焦璉想搬出瞿式耜,好鼓動更多的武將。
眼見丹初不語,焦璉有些不悅,追問道:“丹初,此事你怎麼看?”
丹初已經想好了對策,聲音平靜而堅定,說道:“爵帥,恕我直言,此事並不可行。其一,郝永忠爲何督師所倚重。瞿閣老與何督師交情深厚,必不會爲了郝永忠而開罪何督師。其二,大敵當前,一旦內訌,只會自亂陣腳,局面將更加難堪,不可收拾。”
焦璉臉色微變,目光在岑丹初身上徘徊,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他知道,岑丹初的話不無道理,但心中的恨意卻難以平息。
不久前,兩軍交惡。瞿式耜盡力調和,把焦璉遷往平樂,把郝永忠遷往靈川。這對武夫來說,是一件極丟面子、極失威信的事。
焦璉“與諸將交,謙讓不競,諸將皆安之”。保昌侯曹志建飛揚跋扈,唯獨與焦璉友善,稱焦璉爲長者。
此次謀殺郝永忠,衆將共推焦璉主其事。但焦璉亦無把握,便想請瞿式耜下令討賊,好出師有名。岑丹初爲瞿式耜的女婿,做說客最爲合適。
丹初所說有理,焦璉不便勉強,便嘆了口氣,問道:“你作何打算,是想先去桂林,還是留在陽朔隨我大軍一起行動?”
留在陽朔,恐將陷入謀殺郝永忠的陰謀中。經過馮之驥的事,丹初也多了個心眼,說道:“我聽爵帥安排。”
焦璉一聽,便知丹初已有異志。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他只好說道:
“桂林人心浮動,瞿閣老手下沒有可靠的兵馬,此刻恐已心力交瘁。你不妨先去桂林,襄助閣老應付危局。我有封密信給閣老,你務必親手交給他。”
“諾。”
“遙想當年……”聊及昔日往事,焦璉眼中放光,似有無限憧憬。
丹初心不在焉地聽著,暗生感慨:爵帥榮封新興侯,可惜並無將帥之才。時局越來越亂,真擔心他會失去理智,做出愚蠢的行動。
次日,標營出陽朔城,經兩天的跋涉,於二十一日上午抵達桂林。
桂林秩序大亂,縉紳富戶爭相出城逃亡。文昌門守門官兵亦虛應差事,又與丹初相熟,驗過他的文書,便放標營入城。
桂林行在駐著永曆君臣,守門兵竟敢私自放外兵入城。由此可知,城防已經空虛到了極點。丹初心感不妙,率部直奔留守府。
瞿式耜不在府中,說是有廷議,一大早就出府了。管家瞿共美接待了丹初,略一寒暄,便問道:“鎮臺此行,帶來多少兵馬?”
瞿共美是瞿式耜的族人,也是他的幕僚。丹初和他相熟,直言不諱地說道:“我先帶來五百標兵,另有一千三百步兵,過兩天便可抵達。”
“太少,太少。”瞿共美嘆道,臉上盡是憂愁。
“新興侯正坐鎮陽朔調兵譴將,大軍不日即可抵桂。”丹初安慰他道,又問:“可是靈川那邊有壞消息?”
“說不準,”瞿共美說道:“等閣老回來,或許就有確切消息。對了,夫人病在牀上,你去看看吧。”
邵氏是丹初的岳母,丹初對她還是很感激的。他趕忙來到內院,邵氏剛喝過藥,聽說丹初過來,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
兩個月不見,邵氏憔悴了不少,臉上蠟黃蠟黃的,完全沒了一品夫人的風采。
丹初心中一酸,說道:“丈母,您氣色很不好。不如,我派人送你到永安。那裡雖然偏僻,畢竟還算太平,或許可以療養療養。”
邵氏搖頭苦笑,有氣無力地說道:“惠兒身上有喜,你又少年英雄,我死而無憾了。我時日不多,情願留在你岳父身邊,替他分些憂愁。”
聽到“死”字,丹初頓感不祥,一旁的金姬亦抽泣起來。他說:“丈母積善無數,好人必有好報,這丁點疾病,定無大礙。”
邵氏咳嗽起來,金姬和婢女手忙腳亂地幫她捶背。她苦笑一下,說道:“丹初,閣老身心俱疲,回天乏術。你回來之後,能幫他一點是一點,不必勉強。”
“諾。”想起岳父母對他頗爲照顧,丹初不由得眼圈一紅。
“惠兒嫁與你爲妻,託付有人,我可以安心了。她心氣高,有時爭強好勝,若衝撞了你,還請你多擔待。”
這竟像是告別之語,丹初哽咽著說道:“丈母放心,我和玄惠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
邵氏欣慰地笑了笑,說道:“我吃藥多,屋裡都是藥味,身上也晦氣。丹初,你是做大事的,不要染了晦氣,出去忙你的吧。”
丹初含淚,拱手行禮離去。
中午時,瞿式耜才和魯可藻一起返回府中,臉上愁雲密佈。見到丹初,他臉上才露出難得的笑容,對一旁的魯可藻說道:“我婿忠正亮直,率兵宿衛,足以寬慰我心。 ”
寒暄過後,丹初把焦璉的密信遞給瞿式耜。
瞿式耜取過眼鏡,看過信件後臉色陰沉,問道:“琢如,新興侯給你這封信,可有什麼交待?”
十有八九是誅除郝永忠的事,丹初不想摻和這件事,如實答道:“爵帥只是囑咐我親自把信交給閣老,其他一概未說。”
瞿式耜略感放心,讓瞿共美點燃蠟燭,親自把密信燒掉。魯可藻和瞿共美面面相覷,他二人與瞿式耜親密無間,無話不談。閣老作此舉動,料想信中必涉絕密。
果不其然,瞿式耜說道:“信中所涉機密,大家就不要看了,免得沾染嫌疑。總之,是有人攛掇新興侯,請他寫信給我,要我下令偷襲南安侯。
“信中提到,‘強敵外逼,奸宄內訌,勢不能兩全。願移師至桂,保公出城。俟永忠乏食,統兵四面擊之,其人可盡’。
“我非貪生怕死之輩,早已許下諾言,願與桂林共存亡。至於郝永忠之事,更不可行。大敵當前,焉能內訌,令親者痛、仇者快?”
丹初心中長舒一口氣,說道:“閣老公忠體國,實乃我等楷模。郝永忠之事,新興侯略有提及,我勸他以大局爲重,他仍忿忿不已。閣老已有定見,想必他不會違逆閣老意見。”
瞿式耜略有猶豫,還是說道:“靈川方面,張同敞傳來密信,說郝永忠軍紀敗壞,無心應戰。皇上今日召集大臣廷議,擔心靈川守不住了,又有南巡之意。”
“啊?”岑丹初大吃一驚,思緒紛飛。他能料到,時局將危,卻沒料到,時局竟壞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