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仲友

無論在任何時代,因爲男女關係而犯罪的罪犯在監獄裡都是受到排擠的一派,大牢裡這樣的罪犯會被單獨關押,在宋代監獄的生活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沒有好吃好喝,還得做苦役,而揚州大牢裡的罪犯,所做的苦役就是要在揚州瘦西湖裡堆積假山。

唐仲友本是官員出身,錦衣玉食,手無縛雞之力,如今要做這樣的苦役,可想而知有多麼艱難。他的身上穿着囚犯的號衣,單薄的號衣根本無力抵擋冬天的寒冷,沉重的扁擔壓着他的肩膀,籃子裡裝的是沙土和石塊。揚州乃是大宋負有盛名的美景所在,趁着冬天的時候,把瘦西湖的風景翻新一番,開春之後,遊客到來,美景勝收,誰也不會知道那些苦役的苦難。

趾高氣昂的獄卒手握皮鞭,站在高處監督着這羣倒黴的苦役,誰若是走的慢的,劈頭蓋臉就是一鞭子。蛇皮擰成的皮鞭抽在身上,頓時出現一道道血痕。唐仲友頭昏眼花的扛着扁擔,高一腳低一腳的走着。忽然間,腳下一個趔趄,唐仲友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上,扁擔裡的沙土潑了一地。

獄卒大怒,揚起皮鞭,當頭抽下,一道淒厲的血痕頓時在唐仲友額頭上出現。

“官爺,別打了,他身體弱,再打幾下,只怕會出人命的。”一個皮膚古銅色的光頭漢子擋在唐仲友身前,陪着笑臉對獄卒說道。

獄卒冷冷哼了一聲,他知道這個光頭,是個犯戒和尚,前兩天去揚州寺廟裡掛單,結果偷偷殺了廟外農戶的一隻狗,在後山躲着吃狗肉。出家人犯戒不歸官府管轄,可偷東西就是罪過了。尤其現在是快要過年的時候,捕快獄卒也要找些閒錢過年,於是揚州府精英捕快齊齊出動,不費力氣就將這個犯戒和尚抓了過來。

“趕緊把地上的沙土給我收拾乾淨,要是還有剩下的,你就自己給老子吃下去。”獄卒大咧咧的指着唐仲友罵道。

唐仲友的年紀不算大,三十來歲的年紀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本來在兩浙路好好做着自己的官,沒想到得罪了朱熹,卻招惹來這麼大的禍事。案子懸而未決,自己卻在大牢裡受苦,在寒冬臘月裡做苦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縣官還不如現管,獄卒對於犯人來說,就是最招惹不起的人。唐仲友吃力的爬了起來,雙手捧着冰冷刺骨的沙土,一捧捧朝扁擔裡送去。

那個犯戒的花和尚放下自己的扁擔,蹲在唐仲友身邊,幫他收拾着地上的沙土。

唐仲友感激的說道:“多謝小師傅了。”

“客氣什麼。一起蹲大獄也算是咱們的緣分。佛祖曰,萬事皆逃不過一個緣。”和尚笑嘻嘻的說道:“對了,你是犯什麼事進來的?”

唐仲友遲疑了一下,他的案子在監獄裡很多人知道,也因此受過不少毒打虐待。如今這個和尚問起,還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他。

獄卒站在高處大聲笑道:“我說你這個花和尚,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犯的事,說起來可威風了。咱們大宋律例有規定,官員可以叫官妓陪酒卻不可以陪睡。這位唐大人,色膽包天,不但叫官妓喝酒,還大模大樣的跟人家睡了。真是羨慕死人啊。”

唐仲友一張臉本來被北風吹得雪白,聽他這番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臉色漲得通紅,大聲喝道:“我沒有做過。我是被冤枉的。”

“個個進來蹲大牢的人都說自己是冤枉的,老子見得多了。很多人就算被拉到刑場要砍頭了,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真是好笑,是不是冤枉,難道老爺們不會斷案嗎?唐大人,你還是趕緊把沙土收拾乾淨了,不然的話,一會兒吃砂子的味道可不好受。”獄卒調侃着說道。

小和尚手腳敏捷,一會兒功夫就把沙土收拾妥當,挑起自己的扁擔,還伸出一手幫唐仲友拖着扁擔,兩人一前一後緩緩朝瘦西湖走去。

“原來你是做官的,還是一位大人,失禮了。”小和尚的話語裡可沒有調侃的意思,一本正經的說道:“不過牢頭說的也對,老爺們斷案需要人證物證,若是你真的沒有做過,別人是怎麼炮製證據冤枉你的呢?”

唐仲友長長的嘆了口氣,舉目看着陰霾的天空,悠悠的說道:“說起來也是我倒黴。本來我在兩浙路督查鹽務。後來調來個鹽官,是朱熹朱大人。他和我本來就有些不合,到任之後,朱熹就一力排擠我,先是藉口賬目的事,將我停職,隨即審查賬目。不過我爲官清廉,他抓不到我的把柄。”

“身爲長官排擠下屬,朱熹難道不知道這是多大的罪嗎?”小和尚詫異的反問道。

唐仲友一邊繼續朝前走,一邊苦笑着搖頭:“朱熹和右相趙汝愚交好,又曾經是太子的老師,他在朝裡的地位不是我這樣的七品芝麻官能相比的。”

“善了個哉的”,小和尚抓了抓光溜溜的頭皮問道“朱熹是怎麼冤枉你的?”

唐仲友長長的嘆了口氣,似乎要把心裡的鬱悶都在這口氣裡吐出來似的,遲疑了一會,唐仲友說道:“在我被朱熹查帳之前,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僚去官窯喝酒,當時叫了幾個官伎相陪,其中有一名官妓嚴蕊年方十八,生得如花,尤其唱得一嗓子好曲兒,在官窖裡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能自己寫詞自己彈唱,不過嚴蕊雖然色藝雙絕,但她官妓的身份我也知道,雖然我時常去找嚴蕊,但從未有非禮之舉。”

小和尚這就不明白了,脫口而出,“即然你們沒有非禮之舉,那朱熹怎麼能冤枉你。”

唐仲友陰沉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不知道是在嘲笑小和尚還是在嘲笑自己,他說:“有沒有證據都無所謂,朱熹把嚴蕊抓進衙門,嚴刑拷打兩個月,她只是一個女人,怎麼能夠嚴刑拷打,就算她是被屈打成招,我也不怪她,要怪就怪自己得罪的是誰不好,偏偏得罪的是頂頭上司,朱熹這人滿嘴的仁義道德,私底下男盜女娼。他要存天理,滅人慾,卻自己搞大了兒媳婦的肚子,這樣的上司我也不屑與他爲伍。”

小和尚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爲嚴蕊出賣了你,如果這個女人真的和朱熹串通起來,捏造證詞,以大宋的法律你應該被髮放三千里之外,還怎麼可能在揚州幹活。”

唐仲友有些詫異,扭過頭來看着哈哈大笑的小和尚,問道:“照你這麼說,嚴蕊應該沒有出賣我。”

“很顯然,”小和尚挑着扁擔卻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顯得十分無奈。這個動作是他跟韓風學來的,但是小和尚忘記了,他的右手在幫唐仲友託着扁擔,如今兩手一攤,沉甸甸的扁擔頓時全壓在唐仲友的肩膀上,唐仲友疼得大叫一聲,小和尚急忙伸出手,再次扶住唐仲友的扁擔。

“如果嚴蕊沒有給出供詞,那朱熹把我關在揚州大牢是怎麼也說不通的。”唐仲友氣憤的把扁擔扔在地上,高聲喊着:“我要去臨安告御狀。”

“發瘋了吧你,告個屁啊!”隨着一聲怒喝,長長的皮鞭在唐仲友的背上抽出一道血痕。

小和尚回頭一看,幾名獄卒正朝這邊跑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小和尚急忙站了出來,陪着笑臉說道:“幾位爺,都知道他是一個發瘋的漢子,您又何必跟他計較呢,小的來幫你們出氣。”

說罷,小和尚轉過身來,照着唐仲友的屁股,飛起大腳就踹了過去,一個泥濘的腳印,出現在唐仲友的屁股上。

那個瘦弱的漢子,頓時摔了個狗吃屎。

幾名獄卒放聲大笑起來,也不再爲難唐仲友,只管招呼着其他犯人幹活。

小和尚看着獄卒走遠,伸手把唐仲友扶了起來。趴在他耳邊說道:“被我踹一腳,總好過被他們打幾鞭子。”

唐仲友苦着着搖了搖了頭:“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呢?”

小和尚憨厚的笑了笑:“那您老人家也不用這麼客氣。”

唐仲友站直了身體,小和尚低聲對他說道:“你現在被關在揚州大牢,根本接觸不到外界,你的親人朋友,就算有心想要爲你去臨安告御狀,可案子沒有遞上刑部,根本不可能進登聞鼓院,你想告御狀只有一個辦法。”

唐仲友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道草,着急的問:“什麼辦法?”

小和尚故作高深的點了點頭:“自己去告。”

唐仲友的眼睛頓時瞪得像牛眼一樣,還好在他脫口而出的時候壓低了聲音:“你是叫我越獄?”

小和尚又聳了聳肩膀,兩又一攤笑道:“難道你指望官家用八擡大轎擡你去告御狀嗎?”

唐仲友左右回頭看着那些從他們身邊走過的犯人,吃驚的說道:“越獄就是要殺頭的大罪。”

小和尚笑眯眯地說:“反正越不越獄你都是死路一條,跑出去也許還有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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