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過去,七月十九這天是我的十五歲生辰。因先王駕崩的頭七剛過,我及笄之禮的儀式便一切從簡。
這天儀式前,少曦端着鎮國公主的架子過來,揚着下巴指揮宮女們將我的衣襬理得更順、腰帶勒得更正些,上下襬布一番,又打量打量我,這才勉強用鼻子“嗯”了一聲。
我看看鏡子,果然宮中的飲□□良、粉黛細膩,我原本在山中風吹日曬的淺褐色皮膚已變得白嫩起來;一頭亂髮被梳得整整齊齊,等待插上簪飾。我身着湖水色雲錦長裙,下襬上以細碎寶石繡着水波暗紋,走起路來彷彿波光粼粼;脣上塗着據入畫說是如今王城中最時興的櫻桃脣妝,在嘴脣上勾勒出櫻桃形狀,鮮豔欲滴,配上額間墜着的那一小顆純紅色瑪瑙,很是明豔。
我在穿衣鏡前輕輕轉一圈,聽着宮女們的恭維,覺得很是滿意。
卻忽然想到要是義父還在,顧家嫂子他們要是看見我這山野丫頭現在這樣子,不知還能認出我麼,又會是什麼心情呢,不由地有些悲慼之感。
恍惚間聽得司禮官叫道:“加笄之禮開始,請將笄者上殿!”
踏上殿來,見一殿的女眷已經就位。太后端坐在殿前正位上,少曦、王后和妃嬪們陪坐在兩邊下首。我儘量學着少曦平日的樣子,挺直脊背端着肩膀地走上前去。
殿前儀式的步驟已被李姑姑講演了好多遍,我自然不會出錯。
儀式最後,我來到太后面前,她面色慈祥,一手拿起托盤中一支華彩流溢的海棠金釵,一手微托起我的臉龐端詳。有一瞬間,我能感到她的手輕微一抖,彷彿那描着細金粉的眼角閃過一絲冰涼;再看她時,卻什麼異樣也沒有。
她輕柔地將金釵插在我髮髻上,細心捋順釵上垂下的步搖,祝禱道:“以歲之吉,以月之令,以鍾闕德,受天之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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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我很愛一個人坐在御花園的西北角發呆。
王宮中的生活其實很是乏味。初來時,見着宮宇精緻,陳設華麗,奇珍異寶,美人如雲,然而待新鮮勁過去,我便覺得成日裡無聊透頂。每日要給那惺惺作態的太后請安見禮假裝溫馴,更是折磨心神。
終於有一天,在李姑姑又一次試圖說服我學些女紅時,我的忍耐到了極限。
本來呢,我同意回到王宮是爲了見見生身父親,可是沒與他呆上幾天、說上幾句話,他便與世長辭了。我的逼問,只得來他長嘆一聲承認自己是個薄情人。如今對着這空有富貴的王宮,我只想逃回過去那自由無羈的生活,重新去和那些我從小就熟悉的人待在一處。
這天夜裡待宮人們睡熟,我便利落地換上來時那身粗布衣裳,果然覺得輕鬆自在;再背起準備好的包袱,裡面是我覺得最值錢的珠玉細軟。
輕輕支開軒窗,閃身躍出,一提身,貓一樣悄無聲息上了屋頂。
來到這裡這麼些日子,成日裡被繁瑣衣裙束縛着像個木偶一樣地走動,這一身步法一點沒生疏——我得意一笑,蒙上臉露兩隻眼睛,拔腿朝西南角門方向騰躍而去。
我早已觀察好,西南角門那片少有人來往,守衛也是幾個宮門裡最少的;我已打聽好,俞大監今日不在宮內,如此即使中途被發現了,應該也沒人追的上我。
待到得宮牆下,我便輕巧攀上早已踩點查探過的一棵樟樹樹冠,小心地將最長的一根樹枝向下反向壓彎,只要手一鬆,樹枝反彈,借力這麼一躍,便可以翻上那高高的宮牆,過我的逍遙日子去。
謹慎地再瞧瞧四周,一切如常。我便深吸一口氣,雙腳蓄力,鬆開手——
樹枝沒動。
我低頭仔細一瞧,樹枝上不知何時纏了條細鞭。
順着這鞭子再一瞧,只見一個瘦瘦的乾癟黑影立在樹下。
俞大監手握長鞭,一臉殷勤道:“殿下這是在觀賞月色吧,還不下來,仔細摔着。”
他這話是用了傳音的功夫,傳入我耳中,顯然是不欲驚動守衛。
今夜夜空濃墨一片,別說月亮,連一顆星也不見。
我老老實實下得樹來。
容燁得知我想離開,親自來到韶和宮苦勸我留下,並許諾不再以宮規束縛我。自進得宮中,這個寬厚的兄長給了我最多親人的感覺,我不願拂他好意,便答應了。
何況只要俞千風這老傢伙在,我便輕易溜不出這王宮,即便溜出去,大約他也能把我找回來。
認清了這一點,我便不再打這個主意,只好儘量苦中作樂。待每日草草應付了給太后的請安,便甩開侍女獨自鑽進花園,撲個蝴蝶、抓個蛐蛐,聊以解悶。
偶有一天,我摘了些蔓草編了個網兜子,漫不經心地追着一隻蝴蝶,一路來到太湖山石邊。只聽“咦”地一聲,假山頂上冒出個小腦袋,衝我呵呵一笑。
這小孩三下兩下從假山上下來,眼睛軲轆轉,毫不羞怯,到我面前行禮:“枳兒見過姑姑。”
這小孩我似是見過,是容燁長子,王后所出,但王后身體時常病弱,一向低調,因此不常見到。容燁一共只有兩個兒子,幼子剛牙牙學語,長子不過六七歲,聽聞請了頗有威望的大學士每日教學,要求嚴格,誰知今日卻在這花園子裡遇見。
我好奇問道:“你今日不上課麼,怎麼藏在這裡?你身邊怎麼沒跟着人?”
他理直氣壯地說:“姑姑不也是一個人在這裡麼,我覺得那些內監、嬤嬤們實在話多吵人,就一個人來玩會。”
我不給他繞過去,追問道:“那你今日怎麼沒上課去?教你的先生可知道你在這裡麼?”
枳兒便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先生今日精神不好,便讓我們將墨子的《非樂上》抄寫十遍,自己休息去了。我叫溫瑞幫我抄着,就跑出來玩會,即刻就回去。”
我本欲擺出長輩的姿態來教育他一番,卻想到自己從前在書塾裡也是不上進不成器的一枚,況且將那書抄上十遍有什麼意思?怪不得小孩子要逃出來。於是我也不多說什麼,只催他快些回去。
他悻悻地待要走,卻眼睛一亮,抓過我手裡的草網兜,擺弄起來。
我見他喜歡,便得意道:“你看,這網兜口小肚大,抓住了蝴蝶輕易不會飛出來;又佈滿洞眼可以通氣,那蝴蝶抓住了也不會被悶着,你若喜歡就送給你玩。”
他便收了,向我道了謝,高高興興跑走了。
這孩子在這宮裡,什麼寶貝沒見過,倒是對一個草兜子玩得愛不釋手,果然是小孩心性。
過了幾日是王后的生辰,因先王喪期未過,便一切從簡,清懿殿中只擺了兩桌宴席,合宮衆人道個賀便完事了。
我本來去應個景就想走,誰知枳兒跑過來,搖着我的手問道:“丹輝姑姑,上回那草兜子真好玩,可惜被我們玩散了,你可否再給枳兒編幾個?”
他後面還跟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小大人一樣向我端正行禮,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兩個白白嫩嫩的小孩身穿簇新衣袍,小臉紅撲撲的,四隻眼睛巴巴盯着我,叫我沒法拒絕。
我擡頭看看王后,唯恐她覺得我帶着她的寶貝世子擺弄個破草兜子有傷體面。
王后溫柔笑着,並未說什麼。一旁的少曦面無表情,似是沒有聽見。倒是慌忙跟過來的嬤嬤賠笑着勸道:“殿下,昨日的課業可都完成了?仔細明日師傅要提問的。殿下想要那草編的玩意兒,吩咐下人們做了便是,怎麼輕易就麻煩公主殿下呢?”
王后便現出憂色,隨之點頭,正要開口,少曦忽然發話道:“枳兒還小,童心難免,只要沒誤了課業,就讓他玩玩吧。我瞧着丹輝編的東西也是精巧,勝過下人手藝百倍。咱們寧雍王室,一向融洽和睦,姑侄之間本就該親密,無需客氣。”
王后的眉頭舒展開來。
我便放下心來,對着枳兒點點頭。他便開心起來,又跑到少曦身邊,小嘴抹蜜似的:“少曦姑姑真好,少曦姑姑最美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后,補充道:“比我母后還美。”
王后不但不見惱,反而被逗得笑起來。
那個叫做溫瑞的小孩子卻梗着脖子,直頭楞腦地插了一句:“殿下你前日還說南華公主最美,今日怎麼又說浩太公主最美?”
殿上便是一靜。
枳兒紅着臉,說不出話來。王后也是一怔。
我正待打個圓場,就聽“噗嗤”一聲,少曦毫不介意地掩口而笑。
於是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我也笑起來,倒對少曦多了幾分欣賞。早已聽說王后因母家權勢不盛,性格靦腆和善,在宮中威勢不足,如今看來,根本就是隻擔着後宮之主的虛名罷了。太后的孃家溫氏則不一樣,太后的兄長、雍國國老溫士兆,乃是三朝元老,溫氏根基深厚,枝葉繁盛,太后在宮中便十足強勢,連帶着如今容燁的妃嬪中兩位出自溫氏的女子也是自視甚高。而少曦這位嫡公主,王后是無論如何不能得罪的。她這一笑,大約殿上好多人要不約而同地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