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聽得這個名字, 我腦袋裡轟隆一聲,有些着慌,只低下頭擺弄衣帶, 努力做出一副聽到舊情人名字的窘迫羞恥狀掩飾過去。
太子不屑理會我的反應, 仍在說着:“此人從前曾是雍國的世子伴讀, 在宮中行走, 後又與浩太公主定下婚約, ”他頗帶輕蔑地瞥一眼蕭朔:“雖說後來婚約作廢,當初他不要的女人被別人當個寶貝娶回去了,但總不會不認得曾經的未婚妻吧?”
蕭朔臉色微沉, 急對魏帝道:“父皇,那洛家本是雍國臣子, 後來卻變節投向岐人, 此等遭人唾棄的貳臣, 怎麼配進到我大魏皇宮中來!此人乃背信小人,他的言語又豈能取信!”
此刻我的憤恨狀倒不是裝出來的, 插嘴道:“陛下,洛豐平背信棄義,臣妾不願再見此人的無恥嘴臉!”
太子見蕭朔似亂了方寸,更是堅持:“孰是孰非,一見便知, 若不是心虛, 何必找藉口避開!”
魏帝沉吟片刻:“罷了, 朕就再給太子一次面子, 傳那岐國使節與洛豐平立時前來。”
蕭朔雖無力翻盤, 卻還不放棄:“父皇,太子誣陷兒臣與內子, 若召這些人來,此舉豈非將家醜盡示於外人面前了?”
魏帝端坐在寬大龍椅上,繼續數佛珠:“無妨,只讓他們上前來相見,且看那洛豐平如何稱呼你媳婦便是,其他無需多言,自然旁的閒話也不會有。”
他如此說,蕭朔只得應諾稱是,便靜立在我身旁。
太子一臉志在必得,令凝翠跪到一邊不要礙事,也哼了一聲站到一旁。
我心中焦急,那洛豐平一來,豈不全都要露餡。偷眼瞧蕭朔,他緊握雙拳,也似在強裝鎮定。
我想跟他說話卻又不敢,想來只能聽天由命,祈禱那洛豐平今日染了風寒得了惡瘡出不了門;若他真來了,大不了強詞奪理再辯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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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龍涎香嫋嫋從香爐飄出,彌散,充斥着靜默,只有皇座上的魏帝手中的佛珠一顆顆碰撞,聲音細微清脆。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內監宣道:“岐國使臣覲見!”
我不由一抖,卻強忍着並不擡頭。聽着岐國使臣與洛豐平向魏帝參拜見禮完畢,魏帝卻並沒有介紹殿上諸人的意思。
洛豐平的聲音像一股冰冷流水,漫過荒塗石灘,而我心中恨意像無數藏在暗處的蟲子,被這冷水一驅,從棲身的石塊下面爬出來,密密麻麻地覆滿河灘。
太子指着蕭朔與我,不露痕跡笑道:“使者可知這兩位身份?”
我心一橫:來了!
只聽洛豐平略顯尷尬的聲音:“外臣愚鈍,識得這位是雍國公主,那麼身旁這位便應是貴國景王殿下。”
太子氣息一頓,仍不死心,行到洛豐平面前追問道:“你說她是雍國公主,是哪位公主?”
洛豐平微露難堪:“自然是雍國鎮國公主。”
我吃驚,擡頭去看他。他已迅速低下了頭,不敢多看我一眼。
太子有些失控,難以置信地一問再問:“你看清楚了麼?她是那個曾與你有婚約的浩太公主?”
岐國使臣本在有些輕蔑地看着我,這下也覺出了不妥,面露猜疑。
洛豐平飛快再看了我一眼,躬身深揖,冠帽已快碰着地面:“外臣惶恐,浩太公主風華傾世,外臣卑賤之軀,怎堪與公主相配。”
太子氣得青筋暴起,指着他說不出話來:“你,你竟敢當着陛下面就信口胡言!”
岐國使臣大約以爲魏國皇室爲了我這景王妃與洛豐平之間曾有婚約一事而心存齟齬,恐怕這筆賬被算在岐國頭上,便趕忙開口道:“陛下,兒女姻緣自有天定。外臣本爲國事而來,何必在這些舊事上多做糾纏?”
蕭朔此時翩然一笑,滿是大國皇子風采:“使者不必多心,我大魏向來是以國事爲重。”便向魏帝再行一禮:“父皇,既是要商議國事,內子不便留在此處,兒臣先帶她回去。”
魏帝頷首:“去吧,可去看看你母后。”
蕭朔便對太子笑道:“聽說太子傷愈不久,今日心緒不寧,不如也一道退下,讓父皇與使者好好議事。”
太子似是從未遭遇到蕭朔如此明晃晃的挑釁,已是氣極。在我經過時,忽地伸出腳來踩向我的腳背,我本能地想跳過去,蕭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將我向他身上帶去。我頓時明白他意思,立即裝作站立不穩,弱弱驚叫半聲,幾乎仆倒在他懷裡。
這突然的一下,殿上的人未必看得清楚,蕭朔已扶住我,微微怒道:“太子,這是做什麼?”
太子雙目通紅,見沒能讓我露了馬腳,勉強按下恨意,致歉道:“是本宮失腳,弟妹千萬見諒。”
魏帝開口,語氣多了些不耐與森冷:“罷了,都快些退下吧。”
我沒再擡頭,唯恐被人看見臉上掩飾不住的憤恨,不僅對洛豐平和岐人使臣,還有對太子。由蕭朔扶着,慶幸又不甘地慢慢走出了大殿。
慶幸的是那洛豐平顯然是被蕭朔拉攏,才未在殿上戳穿我身份;不甘的是,這洛豐平是雍國貳臣,容燁的身隕肯定和他脫不了干係,想起少曦那痛苦的樣子更是令我揪心,只恨不能在殿上就殺了他。
一直到出了宮上了馬車,我才問蕭朔:“洛豐平何時被你收買了?”
蕭朔輕鬆笑笑:“他雖隱在岐國使臣旁邊不欲人知,可是在我向你求娶之時就已在那邊埋下了眼線,他剛進首陽,我便得了消息。我猜想太子早晚會來今天這麼一手,便派人傳了口信去。”
我恨恨道:“這個雍國叛臣,我只恨不能立刻殺之而後快……你給了他什麼條件?”
蕭朔摸摸我頭髮,安撫着我情緒:“沒有條件,我只是告訴他,我希望他這麼做而已,選擇怎麼做由他自己決定。洛豐平還算不笨,他知道自己身在首陽,我既能傳口信到他耳邊,也能讓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由有些後怕:“只是這樣?可萬一他不吃這一套,沒有照你的話去做,那咱們今天豈不是麻煩大了?”
蕭朔輕描淡寫道:“即使那樣也無妨,我們只要不鬆口承認,橫豎老爺子不治罪便無事……就算被治罪,難道我就會乖乖領罪麼?”
這話實在大膽,我驚訝看他。
蕭朔嘴邊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繼而將我摟進懷裡,手臂鬆弛卻充滿力量:“阿輝,我已在強大起來,我能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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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我坐在銅鏡前,默默想着白天的殿上情景,剛梳散頭髮,蕭朔就孩子氣地貼過來糾纏:“你白天受了驚嚇,我得安慰安慰你。”
不由分說,他直接將我從軟凳上抱進牀帳中,好好“安慰”了一番。
我被這麼一“安慰”,便不能再思考,全部視線皆被他的臉龐佔據,我便索性沉浸在他給的纏綿“安慰”之中……
沉溺在溫柔鄉中,說起來雖不光彩,但這滋味其實很不錯,難怪從古至今那麼多英雄豪傑前仆後繼地往溫柔鄉里跳。
翌日起身,福穗福果照常將洗漱物件捧到妝臺邊。我撩起銅盆中水洗臉,溫水觸碰臉頰、眼睛閉上的剎那,似水中氣泡浮起,腦中閃過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凝翠,不就是從前那個推我掉進雍宮玉溪河的宮女麼?!
我簡單梳洗完,急將此事告訴蕭朔,他已坐在桌前等我一起用早膳:“這等小事,不用記掛着,還是趁熱進些山藥粳米粥要緊。”
我見他胸有成竹模樣,便端起碗來,吃了幾勺,忽又想起來:“少曦如今怎麼樣?少曦雖是容貌減損,可若是被這個奴婢遇見,只怕還是能認得出來的。”
蕭朔笑嘆一聲,將我放下的粥碗又塞進我手中:“真是亂操心,先吃完,待我細細告訴你。”
聽他這麼一說,我便安心吃起來。
想到那個凝翠可能會識破少曦身份——哪怕這個可能性很小——我就萬分悔恨當初心軟,爲何不乾脆讓將她淹死在河裡而是從撈她出來,還放過了她,她卻並未領我的請,留到如今成了威脅。
忽然間聯想到之前蕭朔執意要殺入詩,竟對他有了些理解。這個凝翠,當時也不過是奉了太后之命去殺我,她沒能完成任務,便逃出了雍宮,本身也算得無辜。只是她之後的行跡和行爲都不是我當時能夠預料的,若知她如今會在魏宮中指認我,我那時定會不手軟地殺掉她。而蕭朔身處魏國兇險朝局,大約是見多了類似事情,且他不瞭解入詩,爲防患於未然而要殺她,其實是一種正常的習慣;而我並不能理解,還對他發火。
站在權勢頂峰,隨口一言可以定人生死,看似風光;焉知暗處有多少瞄準自己的刀鋒呢?
想到這路,我便對他油然產生了一股歉意,伸手往他碗中夾了塊清爽小菜:“嚐嚐這個,配着粥吃很開胃。”
蕭朔眯起眼睛看我,將頭靠過來,得寸進尺道:“如今你也終於學乖巧了,不如你餵我吃吧。”
我不理他,只伸出一根指頭戳在他腦門上,將他戳遠些,徑自吃起來。
下人撤下餐具,我便急切地看着蕭朔。說來慚愧,自我被劫走,到了北境軍營,直到剛剛想起,我才發現這段時日已將少曦的處境拋到了腦後。眼下想起來,便急不可耐要了解。
偏偏他吞吞吐吐:“你姐姐麼,若說好也好好的;若說不好,倒也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