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局非你所能涉足,趁事未起速速離去。”窗影后的人良久纔開口,語氣裡透着無奈。
“師父,此番虢洱異變實在蹊蹺,徒兒迫不得已……”另一人急急答道,他低垂眉眼,垂於兩邊的手掌逐漸握成拳,似在隱忍。
“……也罷,你既已來,以你的性子定是要弄個水落石出的。”
“果然還是師父最瞭解徒兒。師父早已不問世事,此事還是徒兒出馬爲好。”
“西局如今不似你想象的那般簡單,一切小心爲上。”窗影后的人坐了下來,沏了杯茶。
另一人立在面前,他的眼睛凝着,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波濤洶涌。他猶豫片刻,將心中之事全然坦露,喝茶人手中的杯子頃刻化成細細粉末落在桌上,杯中的茶將粉末浸溼流了一地。
“天意啊……終是避不可避……”聲音略有顫抖,瞬間蒼老了千年,“卻不想,他竟是要你的性命……”
“這樣也好,或許有一天能面對面,我也許久沒見過他了……如果這是我們的命,我斷然接受。”
輕輕淺淺,自嘲般的笑臉,堅定的語氣,雙眼間的痛苦都讓面前人心疼不已。從十八年前救了他以來,這種心疼就不曾間斷過。
那一年的冬季,他上山採藥時,在谷崖間遇到了奄奄一息的他,渾身浴血,幾乎快要被山雪完全覆蓋了,染上血液的白雪明豔鮮亮的像數朵牡丹,十分顯眼妖嬈。他的身軀瘦瘦小小,就那麼靜靜的躺在草叢間,他走近他探了探鼻息,也就是那一瞬間,他被他的一雙眼睛吸引了——那是一雙多麼乾淨純粹的眼睛啊,黑得深不見底卻又如泉水一般清澈,即使身負重傷也不爲所動,只是平靜的望着白茫茫的天,神情那麼令人心疼。
不去想他有着怎樣的遭遇,他自牡丹雪中抱起小小的他用粗衣包裹住,毫不猶豫。
“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東流……”
“從今往後,你便跟着我。”
“……好。”
那以後,他教他做人,教他博古通今,因爲在雪中呆得太久,他凍傷了心肺落下病根,他便教了他功夫強身健體,也教了他如何行走天下,傾盡所有毫無保留,他看得出,這個九歲的孩子絕非籠中鳥、池中魚。幾年後,“無痕公子”名響四國果然沒讓他失望,當年血染雪草的小娃早已不能並日而語了。
“你若執意,我也不再多說什麼了,凡事好自爲之吧。”昏黃的燭影下,方伯的背影高高大大,他負手而立看不見他的表情,“那個不語姑娘不是普通人吧?”
“師父好眼力,她正是時非深時將軍的夫人。”澹臺東流回答。
方伯轉過身,臉上寫着疑惑:“你可知她來西局所爲何事?”
澹臺東流直視方伯的眼睛,說道:“尋夫。”
“尋夫?從荊日跑來西局尋夫?這……”方伯不可思議了,眼裡有了猜測。
“具體找時將軍何事徒兒還未打探清楚,不過她直率真誠,又無半毫功夫,對我構不成威脅。”澹臺東流想到花不語的臉,竟然有絲絲的笑意掛上了嘴角,溫溫暖暖。
方伯見此狀有些愣住了,他的傻徒兒何時有了這種笑容?“流兒,莫非……?”
澹臺東流知道師父意有所指,收起笑容搖頭微言:“師父多慮了,不可能的……不能的,我早已失去了資格……”
自九歲那年起,他便失去了擁有“愛”的資格,他不能,也不配。
“流兒,一切皆有天數,當真有一日來臨的時候,你便再也拒絕不了了。”方伯盯着忽閃的燭光,思緒飄拂了很遠。
澹臺東流一同沉默,那烏黑的眼閉了起來,直立的身形被燭光拉得很長,很長。
一瞬,燭光盡滅,那麼突然,屋子裡重新歸於寂靜。
花不語醒來的時候,正好日上三竿,這一夜她睡得很舒服,終於不用再睡在馬車上了。身旁的方嫂早就不見人影,她撓撓雞窩一般的頭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心滿意足的下了牀穿衣梳洗。仍是一番行動十分方便的男子打扮。
她正要開門出去,便聽見狐狸在院裡叫道:“臉皮厚的不語大小姐,再不起牀你就只能徒步去找你的夫君了。”
“敢把我丟下,看我不把你的狐狸皮扒了做裘衣!”花不語一個破門而出,衝到澹臺狐狸面前,指着他的臉咬牙切齒,“賣相出色到是能賺個盆滿鉢滿!”
澹臺狐狸笑眯眯一副死相,黑石閃爍,挑眉勾脣:“你想對我做什麼,我是不會反抗的,只是請你溫柔點兒……我怕疼。”
花不語的手指涼在那裡,這隻狐狸一大早發什麼嗲!?死狐狸的臉沒事幹嘛生的那麼好啊!倒是搞得她面紅耳赤不知所措了。
花不語紅粉粉的臉看得狐狸心情大好,果然還是她逗着有趣兒啊!他伸出修長的白玉指頭掐了掐花不語燙燙的小臉,曖昧地湊近溫聲耳語:“快去吃早飯,然後我們出發,聽話哦。”
“嗯……嗯……”雲裡夢裡,花不語迷迷糊糊地被狐狸給蠱惑了,然後乖乖的提步向前,沒走多遠,猛然醒悟,憤憤然加羞愧的跺腳,“死狐狸!你又戲弄我!!”真是氣爆她也!
狐狸仰頭望天,嗯,天藍雲清,是個好天氣啊,呵呵。
花不語與澹臺東流吃過早飯後便與方伯方嫂還有方尹道別,駕回馬車出了均鳴鎮,往樰關方向駛去。一會兒工夫,他們到了士水河邊,河面很寬沒有支橋,澹臺狐狸果斷棄了馬車改用水運,花不語屁顛兒屁顛兒尾隨狐狸上了船。
站在船頭的花不語看着眼前奔騰的流水頓時有感而發,她打開雙手,仰天長嘯:"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想她花不語也終於有一回Jack範兒啦,好激動好激動!
“你在那裡鬼嚎什麼?”澹臺東流出現在她身後,上船沒多久就受刺激了?她的嗓音再高點,估計待會船都得翻了,沒看到船家的臉色泛青麼?而且嚎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煞風景的狐狸,去,一邊涼快去,我很忙。”忙着copy鐵達尼,你不要來添亂。花不語一臉嫌棄的像趕蒼蠅一樣對狐狸掃掃手。
澹臺東流很不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撂下話就回了艙,懶得再理這瘋婆娘。
“Jack!Rose!”花不語深情陶醉進入無我境界,非常進入角色,越來越大聲,“Jack——Rose——!!”
夾塊!肉絲!夾塊肉絲???怎麼,她餓了?因爲餓了所以神智不清楚?澹臺狐狸莫名其妙,不是剛吃過麼怎麼餓得這樣快?聽得花不語還在大吼大叫,澹臺狐狸無奈搖頭,時將軍將來還真是要委屈你了……
船家一個頭不止兩個大,魔音入耳偏又不敢開口阻止,他這樣的三好公民怕被這霸氣十足的小男子踹下河啊!只有快點送他過河自己纔有好日子過!船家覺醒了!
“咦?爲何船速猛然增快?”狐狸迷茫中……
如此這般,他們的小船以光速到達對岸,船家不收船費倉皇而逃得來花不語褒獎:“好好好,真是個高覺悟的熱心人啊~均鳴有你,夫復何求~~”狐狸滿頭黑線,不予點破。
過了士水離樰關還有四五十里路,此刻的花不語他們沒有馬車,也沒有馬,只得乘坐11路公交奮力前行。虢洱鐵騎將這一路都化爲了無人區,離樰關越近黑紅的焦土就越多,直到他們歇歇停停終於在入夜前趕到了樰關關口,那曾經的慘絕人寰泯滅人性才無比真實的展露在花不語眼前。
樰關關口的城牆殘缺不全似乎快要頃倒了,殘垣上插着許多支箭折七折八,好像把城牆射成了刺蝟,牆上灰黑一片顯然是遭到了大火的侵襲,只可隱約看見“樰關”二字。花不語拖着澹臺東流很小心的走過了關口,生怕動作大點就會讓城牆屍骨無存。
剛過關口,撞入眼簾的,是隨處可見的墳頭雜亂無章的擺在那裡,所有能見得到的房子不是倒塌就是被火燒的只剩幾根黑柱,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重的糜臭味令人作嘔,花不語腳下的土地不知是被浸了多少鮮血,已經變成猩紅的了,一腳踩上去彷彿還會有血溢出來。這裡真的沒有一個人了,整個樰關不餘一人,全都變成了眼前的墳頭。
澹臺東流拉着花不語小心地越過那些墳頭,但它們似乎要阻止花不語和澹臺東流前進的腳步,越往前走這樣的墳就越多,到了最後已經完全讓人擱不下腳,只得停在那裡。
“這大概是時將軍在樰關整頓時做的吧。”澹臺東流開口。
“這、這是,有多少人啊……”花不語的眼淚都快逼出來了,天啊,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密密麻麻連成片的墳墓,遠看過去像是被紅毯蓋住了一樣。
“樰關上下共有八千餘人,”澹臺東流望着這片燒焦的土地,涼涼開口,“加上原駐關老將肖將軍及其帳下將士九千五百三十三人,無一倖免。”
“……好殘忍!好殘忍的虢洱鐵騎!!連老人孩子都不放過!他們不是人!比畜生還不如!!”花不語破口大罵,眼淚唰唰的掉了下來,雖然她沒有親眼目睹,但是她能感受到當時人們的喊叫、求饒聲,還有親眼看見親人死在眼前發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好像直接從空氣中傳到花不語的耳朵裡,那麼真實,那麼令人窒息!
澹臺東流沒有阻止花不語的哭泣和大罵,是啊,得見此景誰不慟哭,只因他是男子便不能輕易掉淚,只好由得花不語幫他的份一起哭了。
好久,直到花不語的眼睛哭腫了起來,澹臺東流才拉過她用自己的白袖子輕柔地抹去她的眼淚,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時將軍已經爲他們報了仇,他們的靈魂可以安息了,我們不要在這裡打擾他們在天上快樂的生活,走吧。”
“嗯……”花不語抽泣了幾聲,隨着澹臺東流的腳步從另一頭繞了過去。
他們帶了足夠多的乾糧,而路上又有水源,完全不用擔心會餓死。從樰關開始的一路都已經被收復了,走過樰關四天便是到了封陌與虢洱的交界,那裡山路崎嶇,圍山而建的有一條較爲好走的棧道,花不語與澹臺東流又花了幾日,終於完全走出封陌國界,進入了虢洱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