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
寅時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往常像只勤勞小蜜蜂般的貓兒,今天睡的沉了些,以至於陳初穿好了衣服,貓兒纔將將醒來。
眼瞧官人即將出門,貓兒趕忙爬起來邊穿衣邊道:“官人醒了怎不叫我呢.”
陳初回身將貓兒按回了牀上,擡手在貓兒小臉上摩挲幾下,柔聲道:“剛剛卯時,你再睡會。我這回走,快則一兩月,最遲半年便回,家裡又要辛苦娘子操持了.”
大腦尚未完全重啓的貓兒,溫順的在陳初手掌中蹭了蹭臉蛋,低聲呢喃道:“貓兒曉得,家裡的事,官人儘管放心.”
稍稍溫存片刻,陳初下樓取了那柄錕鋙刀,走出涵春堂。
外間月朗星稀,清爽晨風讓人精神爲之一振。
大步去往前宅時,卻在垂花門旁遇見了一身紅衣的蔡嫿。
蔡嫿仰着頭,望着微微搖晃的燈籠出神,似乎是在等人。
“起牀這麼早?”
侯府女眷中,蔡嫿最愛賴牀,今日卻寅時末起牀,讓人驚奇。
蔡嫿卻沒好氣的給了陳初一個眼白,“我若不在此等你,你是不是便徑直走了?”
“昨晚,我不是已與嫿兒道別了麼?”陳初不由笑道。
今日陳初率軍開拔,昨晚一家人一起吃飯,道別的話早已敘過。
“難道路安侯便沒別的話單獨與我說?”
看來,蔡嫿對昨晚的告別不是很滿意。
陳初想了想,認真道:“此次鐵膽留在家裡,我已交待過李騾子,城中動向他會每日報與你。總之,城內若有甚變故,你們莫害怕.”
這些事,陳初昨日已說過一遍,今天算是又重複了一回。
“就這?”蔡嫿依舊不滿意。
“還待怎樣?”
“你過來”
“怎了?”
“親個嘴再走!”
卯時二刻。
東方天際已微微露出一抹魚肚白。
前宅經過短暫喧囂,已重新安靜下來。
後宅,有些早起的丫鬟,挑着燈籠、邁着輕盈碎步穿梭在院內。
蔡嫿在花園內隨意閒逛,即將進入盛夏,園內植被茂盛,假山旁的紫薇花骨朵沾了幾點晨露,含苞待放。
苗圃內的粉白繡球花,在微曦晨光中吐蕊怒放。
挺不錯的精緻,蔡嫿卻心不在焉家還是這個家,園子也還是這個園子,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並未變化。
但宅子裡的男人走了,蔡嫿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塊,看任何美景都覺索然無味.就連那迎風盛放的繡球花,都變的招搖起來。
興許是繡球花得意的嘴臉惹了蔡嫿不快,這歹毒女人伸手將那花朵揪了下來.
茹兒看出辣手摧花的三娘子興致不高,不由打了個哈欠,嘟囔道:“三娘子,若不想逛,咱們就回青樸園補個回籠覺吧,寅時中便起牀了,你不困麼?”
聽了茹兒的提議,蔡嫿往青樸園看了一眼,餘光卻瞥見涵春堂臥房的紗窗內已亮起了燈火,便臨時起意道:“走,找令人去.”
涵春堂,二樓臥房外,白露緊張兮兮的站在門外。見蔡三娘子上樓,如同看到了救星,忙上前低聲說了句什麼。
蔡嫿聞言,不禁錯愕道:“哭了?嘖嘖嘖.都做了侯府夫人的人了,男人出門還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話!”
茹兒卻沒忍住瞄了蔡嫿一眼,心道:三娘子還說令人哩,你是看不見自己方纔失魂落魄的模樣,還拿無辜繡球花泄憤
少傾,臥房門扇微響,蔡嫿入內。
卻見,在外愈發端莊的趙令人,此時只穿了素白裡衣,雙臂抱膝縮在牀角。
碩大的梨花木大牀,和嬌小身形形成了強烈反差.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家小娘走丟了呢。
見貓兒這般沒出息,蔡嫿心中失落瞬間痊癒,不由笑嘻嘻走上前。
將腦袋埋在臂彎中的貓兒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擡的咕噥道:“我不是說了麼,晚些再起牀,白露你先忙別的呀”
“嘻嘻,小野貓哭了呀?”
近在咫尺的聲音嚇了貓兒一跳,下意識擡頭卻看見蔡嫿湊在自己耳旁,一臉壞笑。
貓兒趕緊用手背胡亂在臉上蹭了蹭淚珠,埋怨道:“大早上不在你那青樸園睡覺,跑我這裡來做什麼呀!”
這次,蔡嫿罕見的沒和貓兒鬥嘴,卻見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支繡球花遞到了貓兒臉前,“喏,某人想官人想哭了,送朵花安慰一下.”
“纔不是呢!”
貓兒否認歸否認,卻依舊伸手接了蔡嫿遞來的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淡淡花香和晶瑩晨露,果然讓心情好了許多。
“不是?不是那你哭什麼?”
蔡嫿一個旋身,直直趟倒在了花梨木大牀柔軟的褥子上,不依不饒追問道。
抱膝坐在牀角的貓兒想了想,小臉上一片落寞,軟綿聲線裡盡是懊惱,“哎,明知官人今早要去做事,我卻貪睡耽誤了給他煮飯.我生自己的氣,便氣哭了。以前,他每次出去做事,都要我下面給他吃”
“嗐,反正昨晚他下面給你吃了,都一樣的。”
“昨晚?我沒吃麪”
剛說半句,貓兒便從一臉浪笑的蔡嫿臉上看懂了端倪,霎時霞飛雙頰。
貓兒再也不想做一個秒懂的女孩了.
“你能不能正經些呀!”貓兒羞惱。
“我哪裡不正經了?”蔡嫿臉上浪笑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變作了無辜、單純、懵懂。
“你裝什麼!老不正經!”
“噫!趙貓兒,我可告訴你,你可以說我不正經,但不能說我老!”
“就說,蔡嫿你老不嘶,哈哈哈,別抓我癢癢肉”
兩人在滾做一團,互相攻擊腋下,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後,兩人不知何時又重歸於好,竟蒙了一張被子,躲在被窩裡說起了難以對外人道的悄悄話
門外的白露見此,放心的帶上了房門,向茹兒感嘆道:“還是蔡三娘子有手段,這麼一會便將令人哄開心了。”
同日,卯時。
已在城南校場整訓數月的淮北七軍中的五軍一萬七千餘將士,隨陳初低調出發。
整個蔡州一府六縣內只剩了劉四兩的靖安軍、以及沿江佈防的寧江軍大部。
此次出征,剛剛經歷過一輪擴軍的淮北五軍中,新兵佔了六成。
去年平賊後,老兵們得來大筆封賞的事蹟,傳的人盡皆知。
蔡州周邊,哪個村子沒有一兩名原本窮的叮噹響、近一年卻忽然有錢蓋房娶妻的淮北老兵。
無形中,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的老兵們,便成爲了榜樣。
是以,新兵們對出征毫無懼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除了武衛軍火頭兵楊雨田、許小乙、秦盛武、康石頭等人逶迤前行的隊伍中每人揹着一口黢黑鐵鍋的,便是他們的獨特標誌。
楊雨田表示,這樣的軍旅生涯始料不及,很操蛋!
隨後幾日,淮北軍保持着每日行進四十里的速度,不疾不徐往東北方向進軍。
平日拉練,輕裝前進的情況下,淮北諸軍中最精銳的鎮淮、武衛兩軍步卒可日進百里。
便是彭二、吳奎等人新擴編的廣捷、保雄兩軍,也可日進八十里。
日行四十的行軍速度,對淮北軍來說小菜一碟。
將士們只大概知曉是要前往山東路平叛。
六月初三,大軍行經亳州,當晚紮營鹿邑縣北。
北去二百餘里
夜裡亥時。這個時辰,勞碌了一天的普通百姓大多已進入夢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說來浪漫平和,但背後的實情卻是百姓們捨不得夜裡點燈,清湯寡水的飯食也不支持人們熬夜。
只有睡着了,纔不會覺着肚餓。
但屬於權貴的夜生活,纔剛剛開始。
齊都東京,燈火不夜。
豐樂樓,城內最頂級豪奢的消金窟,因河北叛軍兵臨衛州的消息鬧的人心惶惶,比平日冷清了許多。
亥時二刻,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自豐樂樓後巷角門入內,直至駛進一座獨立院落,才停了下來。
隨後,齊國三皇子劉螭從車廂內探出頭來,早已等在外頭的豐樂樓東主向強隨即低聲道:“蔡先生他們已經到了。”
劉螭點點頭,下車前再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
見此,向強道:“螭兒不必多疑,這豐樂樓裡裡外外都是咱自家人在打理,不會有事。”
世人皆知豐樂樓背景強橫,卻少人知,此處東主正是當朝向貴妃的胞弟。
少傾,一身便服的劉螭步入堂內。
已等在此處的兩人起身見禮,年紀大的那人蔡先生,年輕的是李先生。
這早已不是雙方第一次見面,所以短暫寒暄後迅速進入正題。
“殿下,若無意外的話,淮北軍今夜應已抵達離京只有二百六十里的亳州鹿邑北.”
蔡源話未說盡,意思卻已十分清楚,那便是.路安侯三日內可抵京城,此時已是絕佳之機。
劉螭卻只點頭示意自己已知曉,卻未做任何表態。
他這幅黏黏糊糊的態度,讓李科煩躁不已二人進京已有兩月餘。
這三皇子明明對大位垂涎三尺,但李科和蔡源與他接上頭後,劉螭先是說自己並非嫡長子,恐聲望不如魯王。
隨後,陳州就鬧出了項城一事,魯王劉麟民間風評一落千丈。
接着,劉螭又顧慮劉麟掌控的泰寧、靖難兩軍駐在東京城外,不敢輕舉妄動。
然後,就有了河北路叛軍兵臨衛州,劉麟率靖難軍離京拒敵
接連幫他解決了這樁麻煩,可劉螭又講,如今與他親近的禁軍頭領李忠,只有一萬軍士,擔心受不住劉麟反撲,希望路安侯所部能靠京城更近一些,以確保事發後可迅速馳援。
於是,蔡源便帶來了如今陳初距京只有二百多裡的消息。
可看着眼前這情形,劉螭又遲疑了
‘優柔寡斷!不足爲謀!’
李科若不是礙於對方身份,只怕早就罵出來了,便沉聲道:“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魯王離京,機會稍縱即逝!若再拖下去,待魯王挾勝而歸,萬事休矣!”
劉螭依舊不言語,李科不由自主加重了語氣,“魯王與皇后的心胸氣度,想來殿下最爲清楚!若等到皇上龍馭賓天那日,魯王繼位,殿下便是想當個閒散王爺亦不得.”
這話說的自白不客氣,劉螭眉頭微微一皺,不過他尚未開口,那陪在一旁的向強卻率先呵斥道:“放肆!你如何敢這般與殿下講話!”
向強一開口,劉螭反倒舒展了眉頭,做足了寬仁大度的姿態,擺手道:“無妨,李先生說的也是實話,若非魯王咄咄逼人,我怎會作此打算啊.”
說罷,裝模作樣的拭了拭眼角。
就算李科方纔惹劉螭不快,後者也不能責罰於他。
畢竟,整個大齊在外領軍的軍頭,路安侯是唯一一個私下對他表過忠心的將領。
文人不可信,武人的嘴同樣能騙鬼。
劉螭自然不會因爲陳初幾句話,便以身家性命相托。
如今他之所以敢和陳初的謀劃此等潑天大事,只因路安侯此時和他處境一樣.
劉麟登基後,劉螭過不好,但瘋狂得罪了劉麟的路安侯,照樣沒好果子吃。
這纔是劉螭敢信任陳初的基礎,大齊只兩名皇子,陳初抗拒魯王,便只能支持他劉螭了。
一陣難堪沉默後,蔡源慢條斯理的開口了,“殿下,如今形勢,路安侯能幫殿下做的,都已做了。若殿下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咱們便等着引頸就戮吧。路安侯雖與魯王有隙,但他一個領兵將領,便是魯王也需三思。
若真到了事不可爲之時,路安侯大不了領兵降周.可殿下您普天之下,還有容身之地麼?”
蔡源比李科說的更直白,那向強臉色一沉,又要訓斥,卻被劉螭提前擺手攔下。
劉螭在蔡州待過,知道這老頭和路安侯關係特殊,不可輕易得罪。
沉吟片刻,劉螭一嘆,道:“蔡先生,雖然魯王帶單寧圭的靖難軍離了京,但城外尚有酈瓊的泰寧軍啊!有他在,我心難安啊!路安侯若有法子再將他支開,我便有了十成把握!”
“.”
你擔心魯王聲望,路安侯幫你打擊魯王名聲。
你擔心城外駐軍,路安侯幫你支開一部。
剩下這泰寧軍,還要指望路安侯
路安侯是你爹麼?
數次接觸下來,李科對龍種皇子的濾鏡徹底粉碎,心中十分看不起這既想吃果子,卻又瞻前顧後的劉螭。
卻因身負重任,李科未表露絲毫情緒,反而和蔡源對視一眼,最終由後者道:“殿下,調離酈瓊怕是有些難,但.卻有法子幫殿下除了他!”
“當真!”
劉螭脫口而出,隨後卻又想到了什麼,趕忙道:“你們除掉他可以,卻不能讓旁人懷疑到我!”
“.”
都甚時候了,還他媽害怕被人懷疑.若事成登基,便是天下人都懷疑你,誰又敢說你一句?
若事敗,你便是一隻純潔小白兔,你那兄長也得將你炮製成麻辣兔頭!
“這是自然.”蔡源道。
“好!那便請蔡先生安排吧!只要能除了酈瓊,宮中之事我自會安排好!”劉螭終於下定了決心。
亥時末。
雙方分別前,心情不錯的劉螭忽道:“蔡先生,我記得路安侯夫人有位妹妹是吧?”
蔡源一愣,隨即道:“回殿下,令人之妹年紀尚幼,不及金釵之年。”
不及金釵,是說女子還不滿十二歲,蔡源是人精,劉螭一開口,他便猜到了意圖。
不想,那劉螭聽了卻絲毫不以爲意,徑直道:“再過個兩三年,便也長大成人了。蔡先生幫我向路安侯討一份令人胞妹的生辰八字,我來算一算.”
討要女子八字,目的已非常直白
其實這也好理解,若此次事成,陳初的實力不知又要膨脹多少倍,一個外地軍頭太過強橫,龍位之上的人自然不安。
若靠聯姻和他結成連襟,也算加了一層保險。
別看劉螭優柔寡斷,但想的倒深遠.尚未登基,已操起了皇帝該操的心。
一旁的李科出身桐山,自然見過虎頭,不知怎地,想起那純真小丫頭,再看看這劉螭,李科對他的觀感由無感、鄙夷忽然轉變成了厭惡.
夜深,蔡源和李科回到四海商行在京城內剛開的客棧,後者將今夜談話內容轉換成阿邋伯字碼秘本,準備明日用四海商行東京店的信鴿傳信。
忙完後,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終於在子時半披衣起牀,抱了一罈酒敲響了隔壁蔡源的房門。
睡眼惺忪的蔡源見此也不惱,只是笑着將那壇酒收了起來,低聲囑咐道:“身處京城,不可有片刻疏忽,這酒就別飲了,老夫幫你收着,待回家了再還你。”
雖是初次共事,但不管是行事風格、還是侯爺丈人的身份,蔡源都是一個值得李科尊敬的老頭。
所以他的話,李科聽了,放棄了飲酒的打算。
可心裡的糾結,終於沒憋住,“蔡叔,雖說侯爺的安排,不該我置喙。但這三皇子不管是品性,還是性情,哪點值得咱們助他了!我想不通!”
李科別着腦袋,生悶氣一般。
見此,蔡源卻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咱們助他不假,但誰說助他登基了?”
“啊?”李科似乎聽懂了,又不是太懂。
再問下去,蔡源卻只笑,甚也不講了
六月初七。
四海商行東京店收到了南邊來回來的鴿信,李科上次去信,已彙報了劉螭打聽虎頭八字的事,順便問了東家,若劉螭再問,該如何迴應。
但拿到鴿信後,李科卻一陣呆滯,隨後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
這次的鴿信,連阿邋伯字碼都沒有用,也省了翻譯。
那鴿信中只有一字,卻清晰明確的傳達了陳初的態度。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