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開封府祥符縣董家壩村。
一早,村民董榮貴與董生福扛着鋤頭走向村南連片良田。
開封左近多權貴,能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田地成爲了一個奢望。
董榮貴家早在幾十年前,因爲一場災荒借了隔壁村李員外家一擔糧,後來利滾利直到抵上了自家祖田才得已償清,他家也由此變成了佃戶。
走在旁邊的董生福家道中落過程也大抵如此。
自耕農破產有三大誘因,一爲天災,二爲生病,三爲子孫不賢,沾染惡習。
以上三樣,但凡發生一樁,便是典屋賣田的下場。
董榮貴參不透其中關鍵,總覺是自家時運不濟,才落得這與人做牛馬的命。
但上個月,南邊七裡汪村忽然放出招佃的消息,並有專門的宣傳小隊來到他們董家壩講解了細則說是新東家中原農墾只收三成田租,並且要籤長契二十年。
僅僅是這兩條,董榮貴便動心了。
三成田租,肉眼可見的比常例少了兩成。
二十年長契更是誘人,以往佃田來種,不知東家何時會收回去,是以佃農輕易不願做整治水渠等基礎建設,以免弄好了東家再收回去。
但二十年長契就不一樣了,值得下番大氣力,董榮貴和董生福等人甚至在一起商議,準備農閒時幾家人合力打口井用以灌溉。
總之,相對低廉的地租和叫人安心的長契,讓董榮貴這等面朝黃土背朝天了半輩子的農人,隱約看着一絲希望。
“阿福,你說,咱這新東家鍾員外莫不是來做善事的?”
董榮貴站在地頭,眺望他數日前剛剛得到二十年承包權的二十畝良田,不由感慨。
董生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董榮貴說的‘鍾員外’是新東家中原農墾,兩人都是大字不識一個,一直以爲‘中原農墾’是位心善的老爺
說起這鐘員外,董生福同樣滿口稱讚,只有一樣,他覺着鍾員外多此一舉了,“咱這新東家好是好,就是太愛管閒事了。上月進村那宣傳隊說要交給咱們新種子來種,還說要教咱們科學種田.嘿,旁的咱不說,種田這種事咱還用旁人來教麼?”
“秋分早,霜降遲,寒露種麥正當時”
董榮貴先頌了句農諺,緊接深以爲然的點點頭道:“這倒是,咱們土裡刨食了半輩子,還能不懂怎樣種莊稼?”
“呵呵。”
董生福自得一樂,望向廣闊田野,一想到來年夏收時漫無邊際的金黃麥浪,心中便不由生出幾分歡喜,隨即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充滿幹勁的掄起了鋤把。
晨陽下,無數像董生福一般的身影散佈於遼闊四野,除了他們之外,千里平原上最顯著的便是點綴其間的一個個小墳包。
裡面埋葬的是一代代勤懇農人
向土地索取,最後再朽爛於大地,聽起來似乎很浪漫。
其實,卻是一代代農人被束縛於土地的無奈寫照.
浪漫的男耕女織,只存在於文人筆下。
董榮貴和董生福懵懵懂懂間,走向了一場生產資料再分配的波瀾開端。
但,涉及到利益再分配,就不會一帆風順,既得利益集團定然會反撲。
午時初,田間小道上吵吵嚷嚷行來數人。
打頭那幾人故意袒着胸膛,內裡刺青若隱若現。
當董榮貴被人喊到近前時,發現自己兒子被對方揪着衣領,臉上有斑駁淤青。
董榮貴嚇了一跳,忙賠笑道:“皮三爺,小兒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您,還請皮三爺大人有大量,饒他一回,小老兒給你賠罪了。”
說罷,董榮貴跪下磕頭農人的膝蓋不值錢,若能消弭一場風波,磕幾個頭算的了什麼。
皮三是左近聞名的潑皮,常帶着一夥破落戶在周邊遊蕩,本分農人誰又願惹他們。
那皮三聞言,吐掉叼在口中的草莖,嘿嘿一笑道:“好說,你家三郎前幾日與我等關撲,輸了五貫七百錢與我。當時他說手頭緊,讓我們容他幾日,以每日三分息簽下了借據如今已過五日,應還二十一貫一百六十三錢.我與伱抹個零頭,那三文不要了,拿錢吧。”
董榮貴一時瞠目結舌,看了看皮三,又看了看已嚇得六神無主了的幼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十一貫,他便是砸鍋賣鐵也還不起啊。
一旁,董生福看不過去了,當即道:“皮三,都是鄉里鄉親的,你莫要欺人太甚!貴哥兒家的三郎今年剛滿十三,他懂個甚關撲?肯定是你設局害人!”
“放你孃的屁!”皮三身後一名幫閒當即指着董生福喝罵道。
皮三卻笑吟吟的擡手阻止了同伴,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張借據抖了抖,道:“怎了?白紙黑字,上頭有他家三郎的手印畫押,你們難不成想要抵賴麼?子債父償,便是將官司打到縣官老爺哪裡,某也不怕!”
董生福一聽,不由默然。
不管對方用了甚齷齪法子,但有了貴哥兒家三郎這借據,他們的確不佔道理。
就在此時,卻聽方纔斥罵董生福那幫閒又道:“董生福,你還有空管別人家的事?你那兒子昨日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我家三爺,致使三爺抱在懷裡的唐時三彩繪瓷打爛了,價值三十貫!他回家後沒與你說麼?”
“.”
董生福不由一驚,馬上想到了昨晚兒子回家後魂不守舍的模樣,頓時周身涼透。
他隱約聽人說過東京城有潑皮會用這‘碰瓷’的法子訛人錢財
不待他細想,只見一老者騎着毛驢帶着幾名家丁從遠處路過。
那人‘湊巧’看到此處聚攏了百姓,不由拐了過來。
走近後,周圍農人行禮的行禮,磕頭的磕頭,紛紛喊道:“見過李員外”
這李員外李以仁家中耕讀傳家數百年,是開封府有名大儒,衆人以前大多爲他家做過佃,自是有幾分敬畏。
李以仁見董榮貴失魂落魄委頓於地,不由關心道:“咦,這是怎了?”
多少保持了一些冷靜的董生福望了李以仁一眼,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開口。
他以前同爲李家佃戶,這李員外雖面目和善,但催收租子時,他家家丁可從不手軟,前年還鬧出打死人的慘事,是以董生福對李員外並不太信任。
可一旁的皮三卻腆臉上前解釋了一番。
不想,李以仁聽了竟臉色一黑,斥道:“胡鬧!都是鄉里鄉親的,怎能如此逼迫?”
那皮三卻也一臉委屈道:“李老爺,我知您心善。但願賭服輸、欠債還錢,小人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他們不還錢,我和弟兄們就要喝西北風,家裡老孃也要跟着餓肚啊.”
李以仁聞言,左右爲難的看了看皮三和董榮貴等人,忽地一嘆,道:“你話說的不錯,但董老漢家中的難處我是知曉的這樣吧,你將借據都轉與我吧,這錢,我先代他們還了!”
此話一出,周圍農人齊刷刷看向了李以仁,眼神中有感激、有羞愧、有疑惑
羞愧的人,是因爲以前私下罵過這李以仁。
董榮貴卻是感激,感激李員外救他家於倒懸。
董生福是疑惑的那個.這李員外何時改性了?
坐在地上的董榮貴翻身再次跪地,可不待他感謝地話說出口,那皮三卻邊將懷中厚厚一沓借據遞給李以仁邊道:“謝過李老爺!但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李老爺吃不吃的住?”
李以仁接過借據一張張看了起來,眉頭漸漸鎖緊,先自言自語道:“竟然這麼多?”
隨後看向了董榮貴,和顏悅色道:“我先代你們還了,你把剛剛佃來的二十畝良田轉與我家,你繼續與我家作長工慢慢償還,如何?”
“.”
京西落雁崗。
上月,此處建起一座佔地廣闊的農肥場,以至於周邊時常彌散着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
午時,陳初帶着阿瑜來此。一進大門,阿瑜便下意識的用手絹掩了口鼻,但見陳初與人談笑風生,未不顯驕矜,她也只得將手絹收了起來,小口呼吸。
在此處負責的名叫劉長樂,鷺留圩人,藍翔學堂首屆畢業生,說起來還是陳初的真傳弟子。
劉長樂入學時年紀已大,旁的學問已不易學精,卻對農藝一道頗有興趣。
這些年一直在農研所工作,此次農肥場場監一職,算是他首次擔當重任。
劉長樂先引着陳初參觀了晾曬場、骨粉作坊.這種地方,味道更加濃郁。
嗆的阿瑜幾欲作嘔
可即便這樣,阿瑜也不肯去值房等待,跟在陳初身旁寸步不離。
自從蔡嫿進京後,阿瑜和陳初見面的機會自然少了許多今日趁着出城,兩人難得相聚,每一刻都很珍貴。
陳初見阿瑜小臉都白了,便帶着她去了相對乾淨的實驗室。
實驗室內擺滿了瓶瓶罐罐,有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雖刺鼻,但比起農肥、骨粉的惡臭已好上許多。
陳初笑着拿起一隻小罐子看了看,問道:“長樂,這簡易EM菌液如何配比?”
“嘿嘿,校長考我”
劉長樂靦腆一笑,接着道:“姨愛母菌液可藥可肥,基液由牛羊奶、淘米水加紅糖水一比一比一混合後,加蒸餾清水,密封后置於陰涼避光處發酵製成。”
陳初滿意的點點頭,又問道:“EM菌液中有哪些有益菌?”
“回校長,姨愛母菌液中有光合菌、酵母菌、乳酸菌以及豐富的氨基酸”
這個問題,劉長樂僅限於記得校長原話,什麼是光合菌、酵母菌,他完全不懂。
但是,校長搞出的這姨愛母菌液能大幅度縮短堆肥的發酵時間,傳統堆肥法至少半年才能將枯草樹葉完全漚爛,但淋上這菌液,一個多月就能完成發酵。
這麼一來,農肥生產的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且經過姨愛母菌發酵的廢料,不但能增產,且對病蟲害有一定抑制作用。
所以才說它可肥可藥
除了這姨愛母菌液,最讓劉長樂感到神奇的便是枯草芽孢桿菌。
同樣是肉眼不可見的東西,他卻親眼看過校長煮過枯草後,將汁水放在培養皿中,一天後,表面便結出一層黃白色皮膜。
再將這層皮膜用蒸餾水稀釋後,塗在石花菜熬製的瓊脂之上,再稍微添些蔗糖、豆芽汁,兩天後,長着一層絨毛的菌落羣便生成了.
校長說,這種細菌是有益菌之王!
當時,劉長樂還不理解,但經過幾年田間實驗,農研所的人赫然發現,這勞什子的枯草芽孢桿菌不但可以改良土壤,且能防治稻瘟病、白粉病、赤黴病、紋枯病、根腐病等等一二十種常見作物病害!
增產、治病,對於農人來說,此物不啻於仙界聖藥!
唯一的缺點,便是這種藥的活性週期比較短,不便於運輸,需就近在耕種密集地區既產既用。
如今,劉長樂已能熟練掌握這一生產流程。
但和那姨愛母菌一樣,他只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於是,趁着這次校長視察,劉長樂再一次問起了枯草芽孢桿菌治病的機理。
陳初思索好一陣,也沒想到一個能讓他理解、通俗易懂的說法,直到看見乖乖站在身旁的阿瑜,才忽然福至心靈,道:“枯草芽孢桿菌的滅殺害菌的機制,第一靠佔領病菌的營養空間,可以理解爲吃你家糧食。第二,侵入害菌內部,這是住你家房子。第三,寄生於病原害菌內部,呃.就是強行將病原菌那個了.”
“哪個了?”劉長樂莫名其妙。
“將病原菌淫辱了!”
“啊?”
“第四,枯草芽孢桿菌會在病原菌內部釋放抗生素嗯,就是完事後釋放小蝌蚪!”
“啊?校長,小蝌蚪又是甚?”
至今仍是雛兒的劉長樂好學追問。
陳初卻不好再詳細解釋下去了,無意間,他側頭和阿瑜對視一眼.正聽得全神貫注的阿瑜臉色一紅,趕忙撇過頭,切斷了和陳初的視線交觸。
劉長樂聽懂沒聽懂不知道,但阿瑜顯然是聽懂了!
“咳咳,總之這菌王滅殺害菌的機制就是搶你糧、住你房、要你身子、再餵你砒霜!那是相當的霸道兇殘!”
陳初強行總結道。
劉長樂倒抽一口冷氣,嘶聲道:“竟比金人還兇殘麼!”
“哈哈哈,好比喻!”
反正左右都是桐山嫡系,陳初爽朗笑道。
午時末。
一襲紅衣的蔡嫿帶着家僕張三、以及鷺留圩農墾一衆護衛,直出東京西萬勝門。
路過落雁崗時本來打算拐彎,卻聽說陳瑾瑜也和陳初在裡面時,不知怎了,臨時改了主意,直接去往了祥符縣董家壩村。
“三娘子,不知會王爺一聲麼?”
張三爲蔡家心腹張伯之子,早年間便一直幫蔡家、乃至蔡嫿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比如當年欺負過貓兒母親的杜萬才,便是被他和四弟聯手溺死在了桐山東五里的野湖。
是以,他對蔡嫿的脾氣非常清楚。
擔心她因怒行差踏錯。
蔡嫿卻一斜媚目,嬌斥道:“怎了?沒他我還不做事了?”
說罷,打馬揚鞭,小黑疾馳而去,張三也只得率人趕緊跟上。
小半時辰後,衆人接近董家壩,駐馬於一片林子旁眺望過去。
人數又多了許多,此時在場的不止李以仁,王善舒、孫紹明甚至祥符縣衙役都在場。
那皮三佔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道理,威風凜凜。
欠他債的農人要麼被要求當場還錢,要麼就被要求以田地、子女抵債。
縣裡管土地交易的公人、人口交易的牙婆都來到了現場
一旁,生死兩難的農人要麼以剛得來的良田抵給王孫李等大戶,由他們代償欠債,要麼皮三便要當場帶走人家兒女。
任憑農人磕頭求情,皮三毫不退讓。
衙役們只管維持秩序,偶爾插兩句嘴,勸農人將良田抵了.
王孫李三人站在一旁唉聲嘆氣,似是見不得這人間疾苦。
來前,蔡嫿已大概知曉了怎回事,她同樣出身於地主之家,自是一眼便窺破了王孫李等人的手段。
此時看着那三名鄉紳的虛僞模樣,讓蔡嫿一陣噁心,忽聽她若有所思道:“張三郎,咱家.以前也是這般嘴臉麼?”
“.”這話張三沒法接啊!
蔡嫿似乎也沒打算從他哪裡得到答案,她自己以前什麼樣,她自己還不清楚麼。
像是自我辯解一般,蔡嫿又低聲道:“王爺以前說過.這是階級決定的,和個人修養、良心無關,農耕社會中,想要充實家業,掠奪土地是最直接、也是風險最小的方式”
張三詫異轉頭,看了蔡三娘子一眼.他能聽的出,蔡三娘子似乎有反省和自責之意。
這可不像她的性子啊!
不料,蔡嫿忽而悠悠一嘆,竟罕見的以滿是惆悵的口吻自言自語道:“是呀,比起我,良善的貓兒、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陳家小娘,確實要可愛上許多”
隨即自嘲苦笑一聲,蔡嫿迎着午後的秋風眯起了眼,伸出纖纖細指指向了遠處罵罵咧咧趾高氣揚的皮三,對張三道:“張三郎,待會將他給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