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新朝完成朝廷架構後,各地報紙開始連篇累牘聲討南朝刺君的行爲。
一時大楚上下,羣情激奮,朝堂民間‘興兵討伐’之聲不絕於耳。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新朝在爲兵發江南在做輿論動員。
同月十九日,駐紮於東京城外的淮北軍在接受北伐封賞後陸續南下,在遼東大淩河畔待了兩年餘的周良部黑旗軍歸淮北休整。
而最爲精銳兩部先鋒,辛棄疾、韓世忠兩部則進駐淮南,辛部駐安慶,韓部駐揚州。
兵部尚書張純孝受任江東都鈐,又稱督帥,暫轄淮水南北文武事。
熟知淮南地理民情的陳景安,以及軍方代表折彥文分任左右副帥。
這一切,皆是爲了陳初御駕親征打前哨。
在衆臣眼中,此次南征,猶如猛虎搏兔,理應摧枯拉朽,皇上實在沒有親征的必要。
但衆人也知,當今皇上乃馬上得天下,又值壯年,不願錯過此滅國之戰也屬正常,便不再勸諫。
到了五月初,各軍陸續到位。
而臨安朝廷,在見識了數次淮北戰力後,根本興不起一絲反抗之意,朝廷一片愁雲慘淡。
五月初五,端午節,今日本應逢節休沐,不過礙於眼下局勢,依舊照常上朝。
只不過,竟有近兩成朝官抱病在家.頗有點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既視感。
周帝顧不得計較許多,以近乎哀求的語氣道:“諸位愛卿,誰人可使楚國退兵?”
百官卻盡皆沉默不語,誰也不肯講話。
可不是麼,大殿內看着英才鹹聚,卻是各有心思.財相陳伯康態度曖昧,小人竊得高位的兵部尚書羅汝楫早在隨楚軍北伐遼東之前,立場便已經惹人起疑。
秦相更是因爲染病,已月餘未曾上朝。
去年年末,楚軍從遼東解救回大批百姓,臨安朝中悄悄遣人去東京接回家人的,不知凡幾。
誰能保證這些人裡頭,沒有藉機私下和楚國勾連?
再者,臨安西的留淮預備學堂,更是江南親楚大本營,從教授至學子,言必稱楚皇、事必言江北。
由此,吸引大量其他書院學子前去遊學,聽說,如今留淮學堂內已經膽子大到了敢聚衆討論楚周優劣的程度。
至於民間衆多靠售賣淮貨起家的商戶,自願給楚國蒐集信息、當細作的人,更是數不過來。
也就是說,整個周國,從朝堂到學界再到民間,早已被滲透的千瘡百孔,彼此能不互相猜忌已是極致,想要擰成一股繩共抗楚國,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除此外,當初遵了陛下旨意偷襲淮北的前兵部尚書王庶去職爲民,西路軍万俟卨交給了楚國,後來在蔡州忠烈園內,被當衆活剮
万俟卨雖奸,但當年人家畢竟是爲皇上辦事,事敗後,卻拿人家頂缸、讓淮北剮刑泄憤有此前車之鑑,如今誰還敢爲你出謀畫策?
巳時散場後,沒有得到任何建議的周帝,切實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孤家寡人。
獨自在寢宮中待了片刻,忽然喚來內侍押班大太監康履,讓其親自去三司衙門請三司度支正副判事柳長卿、朱春入宮。
康履乃周帝潛邸舊人,自是對後者瞭解的很,出了寢宮,不由悄悄抹了幾滴淚,暗道:陛下是真的沒法子了,竟想通過柳、朱兩人懇求楚皇退兵.這是急病亂投醫,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三司衙門內,柳長卿、朱春見了這名滿臉堆笑的老太監,頗感意外。
待得知是周帝請他二人入宮時,柳長卿內心驚疑不定,還道周帝是因老師陳兵江北惹惱了周帝,欲要殺他二人泄憤。
與他同乘一轎的朱春卻一臉淡然,只道:“師兄多慮了,若周帝想殺你我二人,何需這般大費周章,直接押赴菜市口斬了即可!想來,他是被老師嚇到了,不願捨棄這半壁江山,才請你我遊說老師。”
果然,事實和朱春所料全無二致。
周帝今日格外親切,先體貼的問了一番兩人在臨安是否習慣當地氣候,又問南食是否可口,磨蹭了半天才進入了正題,“楚皇遇刺一事,斷然和朕無關,奈何朕已手術十餘封國書,卻盡是泥牛入海,沒有任何迴應,此事定有誤會啊.還請兩位親書一封,向楚皇解釋一番,最好能親自渡江面見楚皇,差旅靡費,由朕來出”
話音剛落,康履便端來一盤黃燦燦的馬蹄金餅,放在了兩人觸手可及的地方。
柳長卿限於出身、學識,膽色見識都不如小師弟朱春,但好歹路上得了師弟提醒,此刻已有了準備,連忙推脫道:“外臣微末職司,無權過問軍國大事,若其中有誤會,陛下可遣使覲見吾皇,當面說清便好了。”
若有這麼簡單,周帝還能低三下四的向你一個五品小官行賄?
只見周帝長長一嘆後,“只怕我朝使者的話,楚皇不信啊!如今楚皇大軍壓境,已聽不進朕的解釋.朕實不忍戰端再起,百姓受苦,望柳判事以天下蒼生爲念,消弭這場戰火吧。”
說着說着,周帝抹起了眼淚。
柳長卿出身微寒,對‘天子’這等人物有着天生敬畏,一時不知該怎說了,只得看向了師弟。
朱春之父朱達,當年好歹是蔡州地界的一軍指揮使,自幼家境富裕,後來又拜入陳初門下,亦可算作淮北頂級二代,和潁州統制郭滔兒之子郭林一樣,他們這種出身的子弟,往往身上帶着一股與生自來的自信,做事說話也格外膽大,不怕得罪人。
卻聽朱春徐徐道:“陛下口口聲聲說和此事無關,但我大楚卻有證據表明,周國絕對有人蔘與了此事。”
這話說的不算客氣,周帝也顧不上和他計較,趕忙保證道:“此事請楚皇放心,若我朝有人蔘與了此事,朕一定調查清楚,將真兇交給楚皇,給上國一個交代!”
“哈哈哈!”
朱春突兀一笑,忽地身子前傾,幽幽道:“我大楚各家報紙上已寫的清清楚楚哪些人有嫌疑,陛下.敢去將他們捉了麼?”
“.”
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已經不是不客氣了,而是赤裸裸的在打周帝的臉。
楚國報紙上有寫,周國宰相秦會之和此事有關,浙東路、江南路、荊湖路幾家豪紳也和此事有關,你敢捉麼?
秦會之雖近年來異常低調,但他把持朝政多年,便是臨安禁軍之中也多有其黨羽。
而那幾家豪紳,更是樹大根深難以撼動,若周帝將他們逼到牆角,這幫人內外聯手,說不定比楚軍還要更快的出現在臨安城下。
“放肆!”
眼見皇上吃癟,康履連忙呵斥一聲,周帝卻頹喪的擺擺手,阻止了康履。
巳時中,柳長卿、朱春二人出了皇城,前者擡頭望着若有若無的雨絲,恍若隔世一般嘆道:“純萌方纔那般說,我還以爲今日要命喪於此了。”
純萌是老師給朱春的表字,春,萬物萌發,倒也合適。
但和‘純’字結合在一起,總讓人忍不住猜測陳初是不是藏了壞心思!
朱春卻笑道:“師兄,周帝若有膽氣殺你我,怎會讓南朝局勢糜爛至此?他該殺的多了,都不敢殺,如今想殺也殺不完了。”
“呵呵,純萌好膽色!不過,說來周帝也是可笑,竟想借你我之口,遊說老師,未免太過異想天開。我們便是敢替南朝說話,老師也不會就此改了主意啊。”
“呵呵,別無他法了唄。老師早說過,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
柳、朱二人離去後,周帝望着殿外陰沉天色,不由暗自神傷,似自言自語、又似對身旁的康履傾訴,“.朕受命於危難,登基十八載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奈何內有奸佞,外有強敵,大周傳國二百年,難道真的要亡於朕之手麼.”
“陛下!”
康履侍奉周帝幾十年,聞言不由伏地慟哭。
周帝見狀,也跟着落了淚。
一對主僕,相顧垂淚。
少傾,卻見那康履忽然挺直腰身,進言道:“陛下,老奴有些話想要對陛下講。”
“但講無妨.”
“陛下,如今我朝已被楚逆滲透的千瘡百孔,陛下若想扭轉頹勢,必須施以雷霆手段!”
“何種雷霆手段?”
“誅陳伯康、羅汝楫三心二意之流!關閉留淮學堂,斬三司柳、朱,稅警張寶等楚逆安插於我朝之人,以顯陛下抗楚決心!再行詔令,去年前往東京秘密認親之臣,既往不咎,若繼續與楚逆勾連,誅九族!秦相雖揹着陛下做下了行刺楚皇之事,卻也因此再無退路,陛下不可再追究他擅行之罪,應請秦相出山主持大局,聯絡各地豪紳.”
不待康履將話說完,周帝便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楚軍強橫,如此一來,我朝再無轉圜餘地!”
“.”
康履之計,雖極爲兇險,卻也是當下唯一的法子了誅殺臨安朝的楚官,以及陳、羅,既可警示其他官員,又可展示周帝抵抗的決心。
若他自己的抵抗意志都不夠堅決,大臣們又何來底氣與楚國抗爭到底?誰不怕你半道變卦,被當做替罪羊丟出去?
再由秦會之聯絡各地豪紳,在楚國一直力推田改的背景下,說不得真能由鄉紳們組織起一支規模龐大的鄉兵。
康履也知這般做勝率不足一成。
可絕境之中,若無搏命的思想準備,連一成的機會都沒了,只能乖乖做那砧板上的魚肉。
周帝許是覺着方纔自己下意識的反應太過怯弱了,接着又長長一嘆道:“便是依了阿公之言,現下也來不及了啊,如今我朝形勢危機,容不得再行傷筋動骨之策,以免生出內亂.”
康履暗自喟嘆,心知到了現下,皇上仍想着退路,不敢與楚逆搏命.這大周大概率是要完了。
但康履雖是一個閹人,卻對周帝極爲忠誠,此刻他已不顧一絲個人安危,只想着如何爲周帝排憂解難,“陛下既然不想對朝堂大動干戈,但沿江諸軍卻不得不防!”
周帝畢竟還是一國之君,自是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明白康履在說什麼,“阿公是讓朕留意荊湖軍麼?”
“正是!荊湖軍隨楚逆出征年餘,三月間更是私下接受了楚逆賞賜!督帥吳貢在上奏中,對接受賞賜一事,含糊其辭!”
“哎哪有什麼法子?近兩年朝廷困頓,三成餉銀尚不能按時發放,若朕不允荊湖軍將士收受北朝賞賜,只怕會激起兵變。”
這些事,康履都明白,只聽他道:“陛下,老奴自然不是鼓動陛下從荊湖軍將士手中收繳楚逆賞銀。但荊湖軍迴歸駐地後,校尉官佐帶領屬下北渡長江、與楚軍吃酒交遊,簡直如同家常便飯!我軍於江南佈署,對楚軍來說毫無秘密可言!此風若不剎住,將來荊湖軍必定反叛!陛下需遣欽差前往荊湖路,整頓軍紀了!”
這事確實影響極壞,大戰當前,身爲周國主力的荊湖軍,卻大面積和楚軍私自交結、兄弟相稱,渡江猶如串門一般。
如此下去,還打個屁的仗啊!
“值此國朝艱難之際,不知與國共抗時艱,不知忠義爲何物!”
周帝低聲罵了一句,可罵人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沉默幾息後才道:“阿公說的,朕都知曉,可如今秦相稱病不朝,万俟卨已死,羅汝楫不可用,朕便是想遣人去荊湖路整頓軍紀,也無人可用”
當初的幾大肱骨,裝病的裝病,投敵的投敵,罷官的罷官,死的死。
滿朝文武,一時竟挑不出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卻見康履一臉決然神色,“若陛下不棄,老奴願親往荊湖路,爲陛下解憂!”
“你?”
不管是在潛邸之時,還是丁未後兵荒馬亂,亦或如今爲一國之君,康履對他始終忠貞無二,周帝短暫錯愕後,竟也覺着很合適。
畢竟,大周曆代先皇便有派遣宦官爲監軍的先例。
快速思忖了一番,周帝不由下了決心朝堂糜爛尚可拖延些時日,但邊軍若糜爛,大周最後一點籌碼也就沒了。
只聽他道:“好!危難之際,方間本色!阿公雖不是全人,氣魄膽識卻不輸朝堂諸公!朕便命你爲荊湖路兵馬督監,御營都統王淵率其部護衛阿公赴任,以壯阿公聲勢,一定要消除荊湖軍諸多亂象!”
“老奴領命!”
康履激動的眼圈泛紅,他倒不是因爲自己做了督監激動,而是因爲此時周帝下定決心後,將所有顧慮統統拋到了一邊。
那果決幹練的神色,不由讓康履憶起了周帝當年在潛邸做皇子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只可惜,丁未後,周帝一路南逃被嚇破了膽,自此後怯懦了許多。
“陛下若有戰意,老奴願肝腦塗地,爲我大周國祚博出一分生機!”
康履接連頓首,激動之餘,老淚縱橫。
周帝也被康履情緒所染,不由親自上前將康履攙起,隨後道:“連阿公都有此死志,朕可會退縮不前!我大周必有中興之日!阿公去了荊湖路,可大膽施爲!”
康履愈發激動,抹乾眼淚開始細細說起此行計劃。
可週帝卻漸漸冷靜了下來,直到康履察覺前者頻頻走神,才道:“陛下?”
“哦”
周帝回神,臉上卻已不見了方纔果決神情,只見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將那句‘大膽施爲’收了回來,“阿公,到了荊湖軍切勿大面積清查,以免惱了將士,激起兵變.只需捉拿一二典型,殺雞儆猴即可,一定要注意方式!”
康履又不傻,如今正值用人之際,他從來就沒打算大面積清算,可心裡這麼想是一回事,看着周帝瞻前顧後的模樣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老奴謹記陛下口諭。”
康履恭敬應下,心中卻難以遏制的冒出些許失望,以及對此行不算太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