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統歷1366年四月十三。
丑時中,正是萬籟俱寂的好眠之時,今晚在寢殿外值守的寒露卻已扣響了殿門,“娘娘,已丑時中了,陛下該起牀上朝了。”
前晚或因激動、或因緊張,一大家子除了吃醉的陳初,幾乎都沒睡覺。
昨日一天,各種流程下來也把人累的夠戧,便是勤快的貓兒也有些頂不住,殿外寒露連喚了兩遍,貓兒倦的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下意識的往厚實溫暖的懷抱中拱了拱,閉眼呢喃道:“官人,楊大嬸喊我們起牀挖土豆呢,該起牀了.”
身旁人在睡夢中咂咂嘴,含糊回道:“咱家今年種土豆了麼?”
意識朦朦朧朧的貓兒聽了官人反問,才努力想了想
“娘娘,好起了.”
恰好門外喚聲又起,貓兒用了好大氣力才勉強睜開了眼,藉着昏昏燭火,望着身旁那張臉龐,迷糊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剛纔只是一場夢
許是因爲太累了,就連做夢都回到了棲鳳嶺需要每日勞作的時候。
“娘娘~”
“我知曉了.”
貓兒先回應了一聲,這才搬開陳初環在腰間的胳膊,輕推後者道:“官人~官人!起牀了呀,該上朝了.”
“嗯,再眯半刻鐘”
陳初眼睛都不願睜,含糊爭取道。
貓兒卻知這是官人的緩兵之計,若允他多睡半刻鐘,待會時間到了,還需再討半刻鐘。貓兒便學着當年模樣,左手食指摩挲着陳初脣上修剪整齊的鬍鬚,右手卻捏了他的鼻子,笑着哼唱道:“小寶寶,起得早,睜開眼,眯眯笑,咿呀呀,學說話,伸伸手,要人抱”
被捏了鼻子,陳初自然再睡不得,只好睜開惺忪睡眼,打着呵欠道:“不成,娘子摸了爲夫的鬍鬚,爲夫也要摸摸你的鬍子”
貓兒當即鬆開陳初的鼻子,雙手趕緊回援,將將在肚臍處抱住了官人的手,阻截了後者的進攻,口中哄道:“官人不要鬧,待官人下朝再說,聽話呀”
夫妻倆這麼一番嬉鬧,卻也驅散了睏意。
陳初起牀後,貓兒親自幫他梳頭戴冠。
“以後,讓旁人做這些事吧,你還可多睡會兒。”
往後每日寅時前梳洗停當上朝,就要成爲慣例了,十日才得一休沐,陳初覺着沒必要讓貓兒也跟着起這麼早。
貓兒麻利熟練的在陳初腦後挽了髻,用髮簪固定後,卻抿嘴一笑,只道:“貓兒幫官人梳頭,心裡喜歡,爲何要假旁人之手。”
寅時正,新朝首次大朝會。
需要拿到朝會上商議的事還挺多,照慣例,新君登基,該有大赦天下這一項.將天下除了謀逆之外的囚徒盡數赦免,以顯示新君仁厚、皇恩浩蕩。
可陳初卻對此有不同看法.老子登基,放一幫子囚犯出來,不合理!
最終在他的堅持下,只將徙八百里、監兩年以下的輕犯赦免,餘者皆發配遼東,充實邊塞。
對於陳初不遵舊制的做法,百官大多已習慣.畢竟咱這位新君,自受封楚王以來,便一再打破慣例舊制。
再者,新君年富力強、又是開國君主,威望正隆,犯不着爲了些許囚犯和皇帝唱反調嘛。
卻不想,緊接着鴻臚寺張行衍的奏事就又和遼東有關,“高麗使臣金氏,近來日日去鴻臚寺哭訴,言道遼東西門大人、楊督帥半年來侵城十餘座,掠民數萬.又言上月,高麗使團在歲綿街被軍士當街毆打,重傷三人,輕傷無算”
這兩件事,時間最近的也發生在二十多天前了。
期間陳初先是‘養傷’,後來整個朝廷都在籌備登基事宜,自是無暇處理高麗一事。
想來,覺着受到了極大屈辱的高麗使臣金富軾求告無門,這才整日賴在鴻臚寺,要個說法。
“諸位大人,以爲遼東、高麗之事應當如何處置?”
陳初這麼問了一句,下方百官卻盡皆低頭不語。
中原王朝歷來自詡禮儀之邦,不管是遼東捕高麗邊民,還是當街毆打使臣,都有點不合適,特別是後一項,顯得野蠻了些。
可大家卻又知道,遼東那兩位,一人是陛下微末時的結義兄弟,一人是陛下第一心腹大將,攻訐他們極大可能引起陛下不悅。
至於在歲綿街毆打高麗使團的.更是皇后表弟部衆。
以上三人,皆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縱容武將,是所有文官天生警惕之事,現下他們礙於新君不好參劾,但讓他們說好話、爲三人開脫卻不可能。
能沉默不表態,已是最大讓步。
只有百官之首的蔡源微微側了頭,和側後方的徐榜一個極其快速的眼神交流,後者隨即出列道:“臣有奏。”
按說,徐榜一個蔡州知府,沒有上朝的資格,但他前來參加登基大儀尚未回返,纔有了人生初次朝會的體驗。
但他一個淮北地方官,卻敢於對發生在遼東的事發表意見,登時引來不少大臣側目。
“徐大人講來。”
“臣聽聞,楊督帥於高麗回遷之邊民,皆是遼東戰亂時,爲躲避戰火、逃至高麗的原金國百姓。如今,金滅遼東內附大楚,那金國舊民便是我大楚之民,回遷我本國邊民,與高麗何干?”
高麗說楊震擄掠邊民,徐榜卻說是‘回遷’,後一種說法,聽起來像是邊民本就有意北歸,楊震只不過是恰好組織了一下。
聽起來可比‘擄掠’溫柔多了。
不管用什麼字眼,西門恭和楊震都是爲了充實、開發遼東。
當初,陳初南返時,可是應許過兩人‘便宜行事’的,不能因此治罪,自然對徐榜的說法很滿意。
但對於近來被高麗使臣糾纏上了的張行衍來說,徐榜這說辭太過無恥了,不由質問道:“徐大人,你遠在淮北爲官,卻不知聽誰說的邊民皆是原金國之民?”
“.”
這些說辭,是大哥提前交代好的,他總不能說是蔡相教我這般說的,一時語塞之下,不由又耍起了橫,“你管我聽誰說的,你若不信,自可去遼東調查麼!”
“國家大事,豈能以道聽途說之言斷之?若如此輕率,如何讓四鄰鹹服?如何彰顯我朝大國氣度?”
論辯才,徐榜自然比不過這幫以吵架爲生的朝官,不由耍起了無賴,“張大人是甚意思?西門大人、楊督帥隨陛下征伐遼東,拓地三千里,如今征衣血跡未乾,張大人便對兩位大人窮追猛打,莫非要逼死兩位功臣才滿意麼!”
“休得胡言!”
張行衍氣的吹鬍子瞪眼作爲外交機構負責人,他確實不想在沒有合適理由的當下,縱容遼東制置使欺壓高麗。
但他也同樣明白西門恭和楊震的敏感性,自始至終未曾提過兩人一句,他只是想讓皇上約束一下兩人,不要鬧的太難看,以免影響大楚在鄰國心目中的形象。
不料,這徐榜竟這般不要臉,污衊自己要逼死兩人這個帽子有點大了。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了,御座之上的陳初擺擺手道:“徐大人,張大人並非此意,休要爭吵。”
他開口了,兩人才悻悻對視一眼,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隊列。
但既然拿到朝會上來講了,便要有個章程。
卻見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蔡源出列道:“陛下,遼東遠隔千里,是非曲直難以定論,以老臣之見,可遣人前去調查一番,纔好做出結論。”
調查?
一來一回幾千裡,這不就是‘拖’着麼。
接着,蔡源又道:“至於歲綿街高麗使團與軍將衝突一事,終是誤會,不必小題大做,賠付些湯藥錢即可。”
淮北出身的這幫人,便是做了宰輔依然帶着股痞氣.人家被毆打,到老蔡嘴裡就變成了衝突,還‘賠付些湯藥費’.
佔了便宜的一方賠吃虧一方三五兩銀子?
這是事關國體顏面的外交事故,他卻像是在處理街頭鬥毆的小混混!
“嗯,蔡相老成持重,此法妥帖。”
但在陳初的肯定下,原本有幾人想要躍躍欲試與蔡相探討一番的官員,頓時偃旗息鼓。
百官想要藉此稍稍打擊一下武將的首次嘗試,就此作罷。
不過,由此也能看出,一切隨皇上心意做事的蔡相,在朝中仍顯勢單力薄.這般小事本不該他一個堂堂宰輔親自下場。
沒看麼,這邊僅僅出了一個張行衍,徐榜、蔡源都要先後開口講話,而那邊的陳景彥、張純孝、杜兆清等人,還沒有出場呢。
此事揭過,又議起原周國太上皇、今日的安樂公柴極該安置在何處。
隨後,便是今日朝會的重頭戲.臨安朝行刺皇上,證據確鑿,接下來該採取何種措施。
這一次,整個朝堂罕見達成了高度一致!
便是以往對‘出征’態度最謹慎的官員,也叫囂着要攻滅臨安,收復江南。
此事往私情上說,君辱臣死,人家都欺負到老闆頭上了,誰若還對出兵嘰嘰歪歪,便不得不懷疑你的忠誠了。
往國事上說,如今大楚兵強馬壯,豈能任由臨安偏安一隅.自殘唐後,中原王朝好不容易又看到了南北一統、金甌無缺的機會。
大楚這最後一戰,必定名留青史,誰不願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臨安柴氏,上無護國之策,下無護民之能,外忍內殘,陛下當討之!”
“周國十三帝,歷二百年,氣運已消,唯餘軀殼,陛下當順應天意!”
“南朝刺君,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滅其宗廟難消我大楚臣民之恨!”
“陛下當昭告天下,我大楚征伐的乃柴氏一族、秦氏等奸佞,與萬民百官將士無關,餘者勿要助紂爲虐!”
簡直是羣情激奮!
相比拿下苦寒遼東,百官無疑更眼饞錦繡江南
前日,張行衍剛剛收到周帝親筆國書,周帝在信中極盡卑微,試圖辯解自己和行刺一事無關,還道,若周國朝廷內有人蔘與此事,他一定會調查清楚,給大楚皇帝一個交代。
這兩日,因登基一事,張行衍還沒找到機會將國書呈給皇上,可見了眼前景象,他乾脆將抽出一半的國書又塞回了袖中。
還是等私下再呈上去吧。
征討南朝,是大楚文武共同的利益,任周帝說破天,這一仗也得打。
巳時中,散朝。
明明沒說幾句話,陳初卻覺得異常疲累。
拒絕了黃豆豆備好的步輦,陳初步行走回貓兒的寢宮慈元殿。
花廳內鶯鶯燕燕聚了十幾人,貓兒坐在上首,下方左右分別坐了太奶奶、蔡嫿等人,不知說到了什麼,廳內一陣笑聲。
因陳初忽然到來,廳內衆人紛紛起身見禮。
陳初只一擺手,熟悉他脾性的衆家眷便知這是不讓大家繁禮縟節的意思,便在貓兒的帶領下,屈膝萬福。
茹兒、篆雲也在此列.昨日,兩人一同被受封婕妤。
這事源於貓兒和蔡嫿,在她倆的說法中,就算陳初至今連茹兒和篆雲的手都沒牽過,但兩人皆是通房丫鬟的角色,且在王府已熬過了十載春秋,若不給人家個名分,便有點不負責任了。
禮畢,陳初尚未說話,茹兒已第一時間取了毛巾打溼,遞了過來。
陳初接了,笑道:“茹兒頗知我意.”
意思是自己更想擦把臉,茹兒便遞來了毛巾,很是體貼。
角色變了,以前在陳初面前表現的很是大膽的茹兒不由微微紅了臉,轉至陳初身後,幫他脫掉厚重朝服,露出了內裡燕居常服。
一旁的蔡嫿,不由翹嘴笑了起來,“那可不,茹兒自幼隨我長大,自然也要從我身上沾點聰慧勁兒”
這句厚臉皮自誇,頓時又引來一陣笑聲。
可站在阿瑜身側的篆雲因慢了茹兒一步,錯失了和陳初親近的機會,不由委屈的看了阿瑜一眼,阿瑜面露無奈,以眼神道:我能幫你討來這婕妤,難不成還能幫你討陛下歡心?你自己機靈點呀,看看人家茹兒多有眼色.
脫了朝服,一身輕鬆的陳初往前走了一步才發現,旁邊竟跪着一對身着同款襦裙的女子,不由一愣。
一直在留意陳初表情的蔡嫿,嘻嘻一笑,道:“詩情、畫意擡起頭來。”
兩女聞言,緩緩擡起頭,竟生的一模一樣,目光流轉、楚楚可憐。
“?”陳初疑惑看向了蔡嫿,一臉迷茫。
見狀,貓兒卻是抿嘴笑了起來。
蔡嫿更是開心,徑直道:“陛下好沒良心呀,當年在金國中京留守高存福高大人於盧龍縣贈了陛下一對雙生子,陛下忘了麼?”
雙生姐妹聞言,驚悚的看了蔡嫿一眼.話說,這不是皇上麼?這位蔡貴妃竟敢當面說皇上沒良心???
陳初卻作恍然大悟狀,只道:“哦原來如此,平身吧,我這裡不興跪。”
說罷,陳初前行幾步,朝太奶奶拱手道:“太奶奶,身體可還康健?有些日子沒見您老了”
“陛下怎可對老身見禮,可折煞人了。”
太奶奶作勢欲跪,陳初趕忙託了她的胳膊,將人攙回座位,這纔回身和貓兒一左一右坐了,笑着回道:“皇后自幼貧苦,難得有太奶奶這位親人,我二人夫妻一體,她的長輩便是我的長輩,怎受不得我一禮?”
太奶奶滿是皺紋的面龐頓時笑成了一朵花。
陳初細問之下方知,這次太奶奶帶了幾個得力後輩隨徐知府一起進京,打算將廢棄祖宅重新修葺一番。
家中祠堂也要重建,而貓兒作爲趙氏一族族長,理應出點錢.到了如今,趙家早已不是當年,自是不缺這點錢財,但太奶奶此舉所含意義不同。
貓兒象徵性出點錢,一來可繼續坐實她族長身份,二來,外界若得知,修建趙氏宗祠當朝皇后都出了錢,對趙家來說,是多大榮耀!
陳初聽了,不由道:“既如此,便以我夫妻二人的名義出銀一千兩吧。”
太奶奶聞言大喜,原想着有貓兒出點錢已是大善,不想當今陛下竟也出資支持,但口中卻道:“用不了那般多,我趙氏不過中戶之家,若宗祠修的過於奢華,不免被人說借了皇后之勢顯擺。再說了,宗祠是全族之事,大家都出點,皇后能補個百餘兩也就夠了.”
既點了不會借貓兒之勢狐假虎威,又表明只是讓貓兒作爲族長身份湊點錢、而不是來打秋風的,這般說辭讓陳初和貓兒都很舒服。
“太奶奶,若錢不夠,玉儂也給您湊些.”
太奶奶不由笑了起來,“宜妃娘娘的心意老身領了,眼下錢足夠,若不夠,老身一定找宜妃娘娘借.”
陳初和貓兒是夫妻,出一份子還說的過去,但玉儂和貓兒都不一個姓,人家修宗祠跟着湊什麼熱鬧。
這般傻話,卻無比符合玉儂的單純人設,作爲當事人的貓兒,只覺玉儂是因和自己親近才說了傻話,不由以親暱眼神看了玉儂一眼。
藉着太奶奶和玉儂說話的空檔,陳初隨口道:“詩情、畫意姐妹,是太奶奶帶過來的?”
“是呀,近年.”貓兒剛開口,忽地一怔,那雙正在看向雙生女的桃花眼緩緩看向了陳初。
陳初登時反應了過來,自己說漏嘴了!
方纔還裝作不認識、或者說是已經完全將兩女忘記了,如今卻能準確說出兩女是太奶奶送過來的要知曉,當年蔡嫿將兩人從金國南京帶回來之後,貓兒便將人藏到了趙家莊!
這些年,陳初從未問過,所以,方纔他裝作忘記時,不管是貓兒還是蔡嫿,都信以爲真了。
此時看來他早就知道這對據說可以互相感應對方感受的絕色放在趙家莊啊!
若說沒惦記過,誰信?
“官人.”貓兒徐徐喚道。
“咳咳.”急欲岔開話題的陳初,以手肘支着矮几,靠近貓兒,趕緊低聲道:“晨間,娘子可許過我了,何時讓爲夫給你修剪鬍子?”
“.”
大庭廣衆!大庭廣衆啊!
貓兒登時臉色通紅,快要滴血一般,再顧不上質問陳初。
頭戴鳳冠、一身華貴後服,那羞澀欲死的模樣卻猶如二八處子。
就連坐在下方的蔡嫿也發覺了異樣.年少時,貓兒是愛害羞、愛臉紅,爲此蔡嫿沒少逗過她,可到了現下,貓兒早已脫胎換骨了,此時怎又變回了當年的鷺留圩村花?
再看看完成致命一擊、徹底中止了貓兒質問的陳初,蔡嫿不由好奇道:“你倆在說甚悄悄話?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