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賀雪生偏頭靜靜看着窗外的路燈,像一條時光長河一樣璀璨奪目,一股無形的力量推着她,推着他們,不停的往前走,往前走,再也回不去了。
賀東辰轉頭看了她一眼,她安靜得有點過分,俏皮的丸子頭,頰邊垂着兩縷可愛微卷的髮絲,明眸皓齒,紅脣不點而朱,清脣中透着又透着幾分性感。
他移開視線,注意着前方的路面,這會兒已近十點,路面上車少,他們的車速不快,倒是辜負了這輛以速度著稱的跑車。
他沉吟了一下,道:“剛纔在晚宴上碰到了宋振業夫婦,他們試探着問起你的情況。”
賀雪生動了動,轉過頭來望着他,路燈的光線照射進來,車廂裡明明滅滅,他的神色顯得越發莫高深測,她輕輕應了一聲,“不管怎麼樣,那20年裡,他們沒有讓我去睡大馬路,算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養育之恩大於天,雖然他們並未真心想要撫養她,至少讓她吃飽穿暖,她就應該心存感激。
賀東辰輕扯了扯脣角,對她的話不置可否,“他們想要見你,可能是在財經訪談節目裡看到你的長相,對你好奇了。”
“不見。”賀雪生淡淡迴應,她現在的身份,縱使想見,又怎麼去見?
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脣角勾起,其實希望她能與過去的人事徹底斬斷聯繫,然後重新開始。但是置身在桐城這個地方,又怎麼可能重新開始?
那些舊的羈絆,就算她不去觸碰,也不代表別人不會找上門來。
“有件事,興許你想知道。”賀東辰高大的身體包裹在皮椅裡,他動了動,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前面紅燈,他輕點了下剎車,車子滑行到停止線前,穩穩的停了下來。
“什麼事?”賀雪生問着,已經在心裡猜測起來,他今晚的宴會應該不太單純。
“對如何瓜分沈氏,宋振業也挺感興趣的,瞧着他那架勢,恐怕已經在佈局了。”賀東辰說着,並不認爲宋振業能討得了什麼好,不過有人打頭陣,雪生做起事會更方便一點。
宋振業與沈存希的恩怨,只怕還要從沈存希讓宋子矜淨身出戶算起,這口氣他忍了七年之久,如今想要把耳光甩回去,只怕也不容易。
“他?”賀雪生眉尖一挑,倒不是她看輕宋振業,而是他的能力本就無法與沈存希相抗衡,有句話叫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這幾年宋振業在桐城倒是風光起來了,只是這風光背後,也與宋子矜去給人當小三生兒子有關。他有點財力,就妄想把沈氏集團收入囊中,他是不是有點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賀東辰興味盎然,雪生的反應與他猜測的並無二致,他道:“以他的能耐或許不行,不過在桐城,想要取代沈氏在桐城地位的人,不在少數。沈存希當年得罪的那些人,可都巴不得將他踩死在腳下。”
賀雪生眉峰深凝,知道哥哥說得在理。
“還有這次的事情,你道是沈存希不小心被人算計了?不是,他走的時候,那個小賣部店主還活着,他離開幾分鐘後就被人幹掉,還嫁禍到他身上,恐怕他得罪的不止是商場上的人那麼簡單。”賀東辰幸災樂禍道,在商場上行事,不得罪個把人那是不可能的,像沈存希這麼招人恨的,倒是不多。
“傑森?”聽賀東辰這樣說,賀雪生腦子裡忽然閃現過一雙陰森的寒眸,以及那陰氣森森的墓園,當年綁架她的那個男人,他沒死麼?
“什麼?”突然響起的尖銳的喇叭聲蓋住了她的音量,賀東辰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賀雪生搖了搖頭,她的目光忽然定住,直愣愣地盯着賀東辰,“你剛纔說小賣部店主不是他殺的,是被人嫁禍?”
“我的傻妹妹。”賀東辰輕嘆一聲,知道她把那天晚上那名警察說的話聽進了心裡,他說:“沈存希去見那個店主時,是大張旗鼓去見的,帶着保鏢司機秘書,他就算要殺人,也得殺得低調一些,這麼高調,是不怕後半輩子在監獄裡度過?”
“可是不是他,還能有誰?那個小賣部店主知道他派人帶走了我……”賀雪生說到這裡,忽然停下來,那是一段她不願意再去觸及的過去,一碰就撕心裂肺的疼。
賀東辰看着前面信號燈轉綠,重新將車駛上路,這一段路的信號燈時間都太長,“雪生,這不合情理,如果當初他帶得走你,你怎麼會出現在那極寒之地?”
“我……”賀雪生也被賀東辰問住了,她發現她給不了他答案,正如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想通的問題。沒有和沈存希重逢前,她認爲他是一個陰毒的小人,在她心裡,他是面目可憎的。然而真正見到他,他看着她的目光有深情有思念有憂傷,就是沒有仇恨。
這與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只是在僞裝,讓她放下戒備,等她重新愛上他,他會讓她再度萬劫不復。
“雪生,哥哥一直在等,等你願意敞開心扉,告訴哥哥,那兩年你的經歷你的痛苦,有時候學會放下,纔會獲得新生。”賀東辰柔聲道。
賀雪生的指甲摳進了肉裡,她心尖狠狠一顫,狼狽的閉上雙眼,她不能動搖,不可以。她身上還揹負着一條命,不,不是一條,是兩條。
“哥哥,我知道,等我了結了這段恩怨,我會將那兩年所發生的事,源源本本的告訴你。”賀雪生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了,七零八落的。
賀東辰不忍心逼她,沉沉嘆了一聲,“雪生,桐城馬上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先靜觀其變吧。”
賀雪生明白賀東辰的意思,現在還不是她出手的時候,或者他希望她永遠不要出手。可她怎麼能坐得住,她的女兒,還有連默,都是那樣的慘死在她面前。
她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渾身都帶着毒。
“嗯,我知道。”
賀東辰看了她一眼,她又怎麼會知道他的用心良苦?沈存希被刑拘,讓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這是一個驚天大局,或許他們所有人都在這個局中,而誰纔是設這個局的人?
五年前,雪生就那樣恰巧出現在他視野裡,帶着滿身的傷帶着滿腔的仇與怨,像是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一樣,這一切,如果是有一個人在幕後翻雲覆雨,他不願意成爲這個人手裡的槍口,去對準沈存希,然後讓雪生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裡痛恨自己。
可他眼前像蒙了一層霧一般,他看不清誰纔是敵人,雪生也看不清,所以他纔不想讓她輕舉妄動,以免親者痛仇者快。
車子駛入賀宅,賀宅內燈火通明,他擡頭看着這棟溫暖的宅子,他將雪生帶回來,希望她能感受到這宅子裡的溫暖,感受到他們對她的關懷。爲此,他和爸爸明明那樣想認回她,都剋制隱忍着。
他們想着,再等等吧,等到她真的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他們才能真正的心無顧忌的認回她。
車子停穩,他轉過頭去,發現她靠在黑色真皮座椅上睡着了,雪生變得越發美了,美得有韻味,那是20幾歲的小姑娘無法企及的,如今的她,更像是一束彼岸花,美則美矣,就是會致命。
而沈存希那個男人,只怕致命也想要她吧。
他忍了忍,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又怕秋涼天氣,她在車裡睡久了不舒服,他伸手推了推她,剛碰到她的肩,她就驚醒過來,那如受驚的小鹿一般的眼神,驚慌失措地看着他,待看清楚了,她才長長了鬆了口氣,疲倦頓時襲捲上來。
她這副樣子,賀東辰看了許多次,最開始將她帶回來時,只要從夢中驚醒,她就是這個樣子,每每見了,他心中都是一陣銳痛。
如果他能再早點尋到她,再早點確定她就是妹妹,他一定不會讓她經受這樣的痛苦。
賀東辰思及此,傾身抱了抱她,大掌輕拍着她的背,“嚇着你了,抱歉,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賀雪生的心一點一點的安定下來,過了許久,她點了點頭,從他懷裡退出來,推開門下車。
賀東辰剛要下車,他的手機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他向賀雪生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先進去,他接通電話,“哪位?”
“我是沈存希!”
……
午夜的咖啡廳很安靜,偶爾有一兩個客人,咖啡廳上空徘徊着肖邦的鋼琴曲,舒緩的音律,給這個深沉的夜平添了幾分魅力。
賀東辰到咖啡廳時,一眼就瞧見靠坐在玻璃窗邊的男人,咖啡廳裡的光線略暗,他看不清楚男人的神色,他大步走過去。
侍應生很快過來,他點了杯拿鐵,侍應生剛要走,他又叫住他,此刻與沈存希一番會面,必定是心潮翻涌的,不用拿鐵,今晚想必也睡不着,索性點了一杯果汁。
侍應生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去了,很快就送來一杯橙汁。
賀東辰靠在沙發背上,盯着對面眸色沉沉的沈存希,他道:“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纔會約我出來見面,比我想象的時間長了一些。”
沈存希拿起擱在地上的紙袋,將紙袋扔了過去,見賀東辰接住,他容顏多了幾分冷酷與蕭殺,“那晚,是你帶走了依諾,對不對?”
賀東辰接住紙袋,他從紙袋裡拿出那件羊絨大衣,正是當年他給宋依諾披上的那件,他將衣服放進紙袋裡,他輕笑道:“一件衣服能說明什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一面在依諾面前當好人,一面又處處陷害我,賀東辰,你搬弄風雲意欲如何?”沈存希鋒銳地目光逼視着他。
賀東辰一如剛纔的輕鬆愜意,他甚至端起橙汁抿了一口,不知道是太酸還是太甜,他蹙了下眉尖,“你在監獄裡關了三天禁閉,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那真是讓我大失所望,我覺得你應該再進去關幾天。”
沈存希眯了眯鳳眸,“小賣部店主告訴我,當時帶走依諾的人太過慌亂,以至於將這件大衣落下了,他招來殺身之禍,也是因爲這件大衣,我不認爲,你與這件事脫得了干係。”
“我的動機呢?”賀東辰輕鬆的問道。
動機,賀東辰的動機?沈存希暗暗思忖,這幾天他不是沒有想過,偏偏他找不到賀東辰的動機。可是今晚,看到賀東辰帶走賀雪生時的模樣,說是男女之情,也不像,反正瞧着彆扭。
“對付我對付沈氏。”
“那麼這幾年來,趁你不在,我賀氏有沒有一次與你沈氏爲敵過?”賀東辰再問。
沈存希雖不在桐城,但是多少也清楚桐城發生的一些事,賀氏沒有與沈氏爲敵,甚至有時候兩家相爭時,賀氏都退讓了。思及此,他心有不甘的瞪着賀東辰,“是,你沒有,但是不代表你接下來不會落井下石。”
“沈存希,如果我要對付你,沈氏早就從桐城消失了,我不會等到現在。”賀東辰道,五年前,他帶回遍體鱗傷的雪生,那滿腔的怒火是真的想要找個地方發泄。
但是父親勸阻了他,不爲別人,只爲雪生。
“當年,真不是你帶走她的?”沈存希隱隱發現自己的方向錯了,小賣部店主突然出現,聲稱知道六年前爆炸那晚的細節,甚至將賀東辰的大衣給他,是要轉移他的注意力,將矛頭直指賀家。
然後再殺了小賣部店主,營造一個賀東辰心虛殺人的假象,從而證實賀東辰就是幕後黑手。此人的目的,是要他再樹下賀家這樣的勁敵。
而賀家有這樣做的動機,七年前,賀允兒看上的是他,嫁的卻是遇樹,不過短短半年,賀允兒流產,與遇樹離婚,賀家咽不下這口氣,不是沒有可能對付沈氏。
“不是我,當年我去見過她,看她穿着單薄,坐在那裡一直髮抖,我才脫下大衣給她,想讓她溫暖些。當時,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我甚至派律師去出具了她精神有問題的文件,要將她先保釋出來,但是我們沒來得及,警局就發生爆炸。”這是賀東辰一生最悔的時候,如果他的動作再快點,只要再快一點點,不讓她在裡面過夜,是否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
沈存希看着面前的賀東辰,他眼裡的自責與懊悔他都看在眼裡,這是一個真正關心依諾的男人,比他更甚。不知道爲什麼,他竟沒有反感,也沒有嫉妒。
“是我的錯,是我沒有遵守諾言保護好她。”沈存希自責道,是他給了敵人可趁之機,如果不是賀東辰帶走了她,那麼又會是誰?
小賣部店主已經死了,警局外面的監控也被人動了手腳,線索斷了。
賀東辰冷笑一聲,真想揍他一頓,他現在和他說的話一文不值,他再自責,這七年時光都不會再回來,“她不需要你保護,她只需要你信任她,可是你連這一點都沒有做到。”
沈存希沉默了,依諾被警察帶走前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她看着他的眼神沒有害怕,只有追求答案的執着,當他拂開她的手時,他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光亮熄滅。
她不願意見他,哪怕身陷囹圄,也不要見他。
“雪生是依諾,對嗎?”沈存希以爲自己不會問,他最終還是問出來了,像是要給自己一劑強心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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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東辰搖頭,接着笑了起來,“宋依諾已經死了,死在那場爆炸裡,現在活着的是賀雪生。”
沈存希懂賀東辰話裡的意思,心裡一陣悲愴,是他親手“殺死”了她,他又怎能強求着,讓她再做回宋依諾。
賀東辰站起來,不願再看到眼前這張臉,他拎起紙袋,走出卡座。他想了想,哪怕是爲了雪生,他也有幾句話要提點他,“想必你已經調查清楚,五年前我帶回了雪生,一直將她安頓在賀家,那一年她的精神都很恍惚,後來她的情況逐漸好轉,直到現在,她對她失蹤的那兩年都隻字不提。”
沈存希猛地擡頭望着他,他沒料到賀東辰會和他說這些,一時怔住。
賀東辰盯着他,繼續道:“沈存希,你一定沒有見過她剛從地獄裡爬出來是什麼樣子,我見過,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她。”
賀東辰說完,沒有再去看他的反應,便轉身揚長而去。
沈存希呆呆地坐在那裡,耳邊彷彿有驚雷轟隆隆的劈過,賀東辰的話一直在他耳邊徘徊不散,“你一定沒見過她剛從地獄裡爬出來是什麼樣子”。
地獄,地獄是什麼樣子?而當時的依諾,又是什麼樣子?
沈存希捂住胸口,心尖疼得發顫,賀東辰說,宋依諾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賀雪生,從地獄裡輪迴過來的賀雪生。
原來她對他的恨意,不僅僅是因爲六年前他們新婚那天他不信任她,還有她曾經歷過的那些不爲人知的苦難。他捧着腦袋,他怎麼能原諒自己當初的一念之差?
賀東辰走出咖啡廳時,他頓步一頓,回頭看着坐在窗邊的男人,他身上已經沒有剛纔那樣從容淡定的氣場,他抱着頭,痛苦到極致。
他脣角微勾,沈存希,我不會使那些卑劣的手段來讓你痛苦,僅僅是讓你知道一點依諾曾經承受過的痛苦,就足以讓你自裁一萬遍。
賀東辰黑眸裡的暗芒輕閃,他收回目光,握住銅製的門把,輕輕推開門,銅鈴發出一聲脆響,在這寂靜的深夜裡令人格外驚心。
他擡腿邁出去,玻璃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他一頭扎入蒼茫的夜色中。
……
賀雪生大汗淋漓的醒來,她坐在牀上,瞪着虛空的眼神空洞,還有一抹餘悸未消。過了許久,她纔回過神來,擡頭抹了一下額頭,手心濡溼。
哽在喉嚨口那股氣體呼出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又做噩夢了,夢裡有道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你就解脫了。”
她閉了閉眼睛,她一直問那人,殺了誰,可是沒有答案,這個夢讓她心悸,讓她害怕。她慌不迭的從牀上下來,一頭扎進了浴室。
站在花灑下,溫暖的水流從頭頂澆下來,緩緩將她冰冷的身體暖熱,她搖了搖頭,甩出一波波水花,她抹了下臉,重重地呼了口氣。
穿戴整齊,她擰着包下樓,雲姨已經準備好早餐,玉米粥甜糯的清香四溢,她從樓上下來,道:“今天有口福了。”
賀峰與賀東辰坐在客廳裡看報紙,賀峰已經退下來,但是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處理,前兩天他上京開了學術探討會,昨晚回來的,沒有驚動他們,所以早上賀東辰在客廳裡看到他時,還驚了驚。
此時聽到她從樓上下來的腳步聲,賀峰抖了抖報紙疊好,放回書報架上,笑眯眯地看着她,“雪生起來了,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心情也好。”
賀雪生眼睛倏地睜大,興奮的跑過去,穿着高跟鞋也顧不上了,“爸爸,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賀峰張開雙臂,待她撲進他懷裡時,他緊緊地抱住她,抱住他的小公主,他輕拍了拍她的背,嗔道:“穿着高跟鞋也不老老實實的走路,雲姨剛拖了地,萬一摔倒了怎麼辦?”
賀雪生吐了吐舌頭,“我不會摔倒啊,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回來的,沒有驚動你們。”賀峰扶着她在沙發上坐下,這幾天他一直惦記着她,聽說沈存希被刑拘,他更是擔心,這會兒見到她沒有異常,他就放心了。
賀雪生望着賀峰臉上的法令紋,還有他開始斑白的頭髮,她心裡輕輕一嘆,“您以後回來,不管多晚,都要告訴我們,我和哥哥也很想您。”
賀雪生知道賀峰爲了她付出了許多,他原本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爲了她,現在只剩他一個孤單老人。有時候她覺得很愧疚,又不知道該如何彌補。
“知道,知道,餓了吧,我們去吃早餐。”賀峰牽着她的手,像一個慈父一樣,對她充滿了寵溺與疼惜。
“好,去吃早餐。”賀雪生扶着他的手臂,往餐廳裡走去。
賀東辰疊好報紙,跟進了餐廳,雲姨很快端了早點與玉米粥出來。
吃完早飯,賀雪生急着去公司開早會,就先走了,賀峰父子倆看着那輛炫藍的跑車駛出賀宅,才收回目光,“東辰,盯着你妹妹,不要讓她再受到傷害。”
“爸,我知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傷害她。”賀東辰擱下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
賀峰點了點頭,“盯着她就行了,別的事也不需要你動手,自然會有人出手。”
“我有分寸。”賀東辰點了點頭,他出手就是直接捅人心窩子,而且毫不留情的。想必,沈存希會有一段時日不會出現在雪生面前。
他想着,臉上閃過一抹狐狸般狡猾的笑容。
賀峰看着他臉上的笑,只覺得遍體生寒,他的兒子他了解,就是那種不出手就罷,一出手就往死裡整的,而且整得不着痕跡,看樣子,沈存希已經倒黴了。
他嘆了一聲,年輕人的事隨他們去吧,東辰這口惡氣不出,心裡哪裡能舒坦?
……
賀雪生開完早會,走出會議室,就見雲嬗鬼鬼祟祟站在那裡探頭探腦,她沒理她,只管與下屬討論手裡的方案,馬上到年關了,許多公司都會發購物卡什麼的,以前大多是超市,很少有發商場購物卡的,不過今年他們想去爭取一些大公司的過年購物卡,擴展業績。
直到走到電梯旁,賀雪生才收了話頭,沒再繼續說,示意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明天在會議上討論一下,可行的話,先鎖定幾家大公司。
她走回到秘書檯,敲了敲檯面,雲嬗正在講電話,她捂住話筒,指了指辦公室,說:“有客人。”
賀雪生會意,轉身往辦公室裡走去。雲嬗看着她的背影沒入辦公室,才收回目光,繼續講電話。
賀雪生推門走進去,掃了一眼會客區,沒有人,她眉尖一蹙,緩緩向辦公桌走去,她看着辦公椅高高的椅背背對着她,看不見裡面是不是坐了人,她輕鎖眉峰,將文件放在辦公桌上,那股熟悉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
很奇怪,明明他們重逢後見過的次數不多,她就是記住了他的味道,清冽的男性氣息與青檸的味道混在一起,讓人很難忘記。
“沈先生,我以爲你剛從裡面出來,應該休息幾天。”賀雪生雙手抱胸,定定地看着椅背。
椅背慢慢轉過來,沒有意外,確實是那張顛倒衆生的俊臉,他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在她的地盤也如入無人之境,她眉心鎖得更緊。
心裡想着,她回頭得叮囑雲嬗,不要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她辦公室裡放,她辦公室裡還有商業機密。
沈存希一夜未眠,此時眼窩泛青,眼球佈滿了血絲,看起來十分頹喪。他靜靜地盯着她,彷彿要將她的靈魂看穿。
賀雪生一直不動聲色的與他對視,到最後竟敗下陣來,她移開視線,淡淡道:“看你精神似乎不太好,還是回去休息吧。”
沈存希起身,繞過辦公桌向她走來,賀雪生下意識要往後退,卻硬生生的止住,她爲什麼要躲?
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炯亮地盯着她,牢牢鎖住她的眼睛,賀雪生的心突突直跳,像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她頓時心慌意亂。她剛要說話,下一秒就被沈存希緊緊抱進懷裡。
他的動作那樣兇狠,力道卻十分輕柔,像是經過刻意的壓抑,不讓她感到不舒服。可是他的懷抱本身就讓她不舒服,她掙了掙,沒能掙脫他的禁錮。
“沈先生,請自重!”賀雪生急了,這裡四處透明,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裡面正發生什麼,而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和他糾纏不清。
沈存希緊緊地抱着她,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一樣,知道她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在抗拒他,他不在乎,他就是想將她抱在懷裡,再也不放手。
“雪生,昨晚我一整晚都沒有睡,不,我已經有四天四夜都沒有合過眼睛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四天四夜,對如今的他來說是相當辛苦的,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不年輕了。
聽到他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賀雪生的動作頓住,她說:“你想什麼都與我沒關係,放開我!”
“雪生,我在想你,每分每秒都在想你,哪怕你現在已經在我懷裡,我還是剋制不住的思念。”沈存希輕輕閉上眼睛,那樣深那樣沉的愛,七年都忘不了,昨晚聽了賀東辰說的那番話,他更是恨不得殺了自己。
那兩年她經歷了什麼,爲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冷漠無情,爲什麼會如此恨他?
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可是突然他不想知道了,過去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他都不想知道了,他只想這樣將她摟入懷裡,只要她在懷裡就好。
賀雪生眉尖蹙起來,腰被他勒得有點疼,那疼鑽入心臟,像是被蟲子咬了,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她忽然激烈掙扎起來,“沈存希,你想的是我嗎?不,你想的不是我,你想的是你的亡妻,放開我,我不做任何人的替身,也不做任何人的複製品。”
賀雪生的力氣太大,再加上沈存希確實有四天沒有合過眼,就這樣被她掙脫開來,他定定地看着她,滿眼痛苦,“即使你在我面前再不承認,你骨子裡的血液沒變,雪生,你要當雪生,我尊重你,不再在你面前提起那個讓你想起來就傷心的名字。可是不要推開我,好不好?”
男人的語氣裡充滿沉痛,賀雪生隱約感覺到他有什麼地方變了,如果之前還有些猶豫徘徊,那麼現在他是已經認定了她就是宋依諾。
是啊,不管她在他面前如何裝如何作,她骨子裡的血液沒有變,她是宋依諾,是被他狠狠利用傷害的宋依諾,是被他拋棄不要的宋依諾。
思及此,她就恨得咬牙切齒,她劈手指着辦公室門,“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沈存希怎麼可能出去?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來這裡,不敢問她過去,怕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可他只想這樣看着她,靜靜地看着她就好。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不顧她的抗拒,重新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很涼,沒有一點溫度,像是一塊冰緊緊貼在她手背上,她被那股涼意凍得一哆嗦,心不由自主就軟了。
“回去吧,我還要工作。”賀雪生聲音柔軟下來。
沈存希緊緊握住她的手,“我不想走,我就在這裡睡會兒,你陪着我,好不好?”
他雖然在詢問她,但是那語氣卻由不得她遲疑,直接拉着她向沙發走去。賀雪生想掙扎,最後還是屈服了,被他推着坐在沙發上,他踢了鞋子,在沙發上躺下,腦袋枕在她腿上,一會兒呼吸就變沉了。
大概真的四天四夜沒合過眼,他幾乎一躺下就睡着了,賀雪生心裡覺得彆扭,可看見他眼窩睡的鴉青之色,她又不忍心叫醒他。
可是這樣真難受啊,一動不能動,又什麼都幹不了,更關鍵的是,這要有人進來看見他們這樣,會怎麼想?
賀雪生看天看地,最後還是忍不住將目光落在他身上,迎着光,她看到他耳後有好幾根白頭髮,銀光閃閃的。賀雪生這樣坐着,也難受,目光被那幾根白頭髮吸引了,手癢癢的,很想伸手去扒,又怕將他吵醒了。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終究還是忍着沒有動,直到他睡沉了,握着她的手微微鬆開,她輕輕擡起他的腦袋,將自己的雙腿解脫出來。
她拉來一個大枕頭塞在他腦袋下面,他動了動,她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醒,她才鬆了口氣,擡步離開。
賀雪生桌上一堆文件等着處理,可是她的心神卻不在這些文件上,一會兒就飄到了沙發上躺着的那個男人身上,他一米八幾的身高,躺在沙發上,顯得沙發又窄又小,十分憋屈的樣子。
天氣已經漸涼,他就那樣躺在沙發上,她猶豫許久,還是起身去拿了自己的小絨毯蓋在他身上。她告訴自己,她不是心軟,只是怕他在這裡感冒了,回頭又找她胡攪蠻纏。
她這樣想着,似乎心安了,走回去處理文件,這次效率要高很多。時間很快到中午了,雲嬗一直沒見裡面有什麼動靜,也沒見沈存希出來,就連窗簾也被拉上了。
她思忖着給賀雪生打了個電話,問她午飯是叫外賣呢還是她出去解決,賀雪生擡頭看了一眼壁鐘,果然已經到午飯時間了。
她望着那邊睡得正沉的男人,最終還是選擇了出去吃。
吃完飯,她打包了一份回來,男人睡在沙發上,姿勢都沒換一下。她把外賣擱在茶几上,又繼續處理文件,她想着先前職員和她提的建議。
如果是購物卡的話,賀氏是少不了要支持她的,別的公司都還要去洽談,再加上過些天就是會員日,她的時間倒是緊迫起來。
下午,她去商場巡視了一圈。幾個部門經理跟在她身後,邊走邊向她彙報,賀雪生一路走過去,然後徑直走進一個專櫃,專櫃裡的服裝堆了一地,應該是在上新貨。
她身後的部門經理見狀,頓時有了不妙的預感,賀雪生走進去,神情已經非常難看了。專櫃銷售員沒料到這麼大批人突然進來,她們自然認識佰匯廣場的創始人,一時都嚇得不輕。
“這是怎麼回事?”賀雪生盯着地上的新貨,幾千上萬的奢侈品牌服裝被她們像地攤貨似的扔在地上,顧客來了看見像什麼樣子?
誰看見還能相信這是奢侈品牌?
專櫃銷售員偷偷瞧了賀雪生一眼,見她美麗的臉頰繃得緊緊的,眼神尤其凌厲,專櫃主管連忙道:“賀總,我們正在鋪貨,馬上就收拾好。”
“鋪貨?現在是客流量最高峰時期,你們選擇這個時候鋪貨?誰去接待顧客?再者,你們把幾千上萬的衣服就這樣擱在地上,堆得像地攤貨一樣,你讓顧客看了還有慾望購買?”賀雪生眉毛都要氣飛起來,看到衣服被這樣堆着,她這心疼的。
專櫃主管與銷售員都被她訓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賀雪生則是越說越氣,她說:“我一直強調,要把專櫃當成自己的衣櫥,要愛惜這些衣服,你們誰買了新衣服是隨地一扔?”
“賀總,我們知道錯了,還不快去把衣服撿起來。”專櫃主管厲聲斥着身後的銷售員,其中兩人連忙跑過去抱起衣服放榻榻米上放。
賀雪生撫着額頭,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這樣心火旺,她沒有再多說,帶着部門經理浩浩蕩蕩離開。她邊走邊道:“今天的事情,我希望不會再發生。”
女裝部的經理連忙點頭,“賀總,是我的疏忽,明天早會上,我會特別強調這件事,您別生氣了。”
賀雪生看了她一眼,倒是沒再說什麼,她擺了擺手,道:“你們都散了吧。”
幾位部門經理連忙轉身離開,賀雪生在圍欄旁站了一會兒,她雙手握住不鏽鋼扶手,垂眸看去,這裡是一個兒童遊玩區,是類似爬高探險的地方,有男孩子有女孩子往上爬,身上繫着安全帶,頭上戴着頭盔,一個個英姿勃勃。
看到他們,她心間襲來一股鈍痛,如果她的女兒沒死,現在已經滿六歲了,比小週週大幾天。思及此,她心裡的恨意便如水漫金山寺一樣,一浪接着一浪,瞬間就將她淹沒。
她死死地攥着扶手,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傳來,她根本就承受不住,忽然鬆了扶手,轉身離開。先前對沈存希的那一絲心軟,再度化作綿密的恨意,她原諒不了,永遠都原諒不了。
她回到辦公室,茶几上的外賣已經不見了,沈存希還躺在那裡,大概是睡眠的關係,他的臉色沒有早上那樣難看了,恢復了些許紅潤。
她站在沙發旁,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此刻,她絲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恨意,如果她手裡有一把刀,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插入他的心臟,一定會!
那雙鳳眸突然睜開,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她眼中的恨意無處躲藏,被他精確的捕捉到,他從來沒在她眼裡看到這樣濃烈的恨意,亦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