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被他緊緊的,小心的握在掌心,摩挲着,就像在尋着記憶裡的紋路。那樣小心的虔誠的樣子。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來回的逡巡,直到最後,才笑意吟吟的,像個孩子一樣的突然舒口氣。
還好,她的手指上沒有多出一枚戒指!!
即便只是這樣牽着她的手,什麼話都不說,他都覺得十分滿足,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你還會來看我嗎?”送安夏出門的時候,林嘯站在門口,臉上的期待那麼明顯。
林嘯這樣突然軟弱的樣子,於記憶中的人無法重合,總讓安夏有些無措。
無措的歡欣無措的心疼和失落。
“嗯。”或許是被他那樣切切期盼的無辜的眼神所迷惑,讓她忍不住想要答應他。點了頭後,安夏微微蹙了下眉。心底有些亂。
回到家已是夜間十點多。
父親一向早睡,這會大概早就睡熟了。安夏掏出鑰匙,輕輕插入鎖孔,還沒有擰,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屋子裡亮着燈,父親黑着臉站在門口。安夏一進門,就被一股濃烈的煙味嗆的連連咳了幾聲,她便皺着眉一邊用手扇着,一邊走過去開窗,說“爸,你又抽菸,醫生說……”
“你去哪了?”安伯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
他坐在這裡等了足足五個小時,心裡的怒氣不斷的升騰又不斷的被壓制,覺得此刻自己的身體都開始哆嗦。
安夏頓了一下,沒有吱聲,只將桌上的半包香菸拿了起來,伸手抽出剩餘的全部,恨恨的雙手用力一擰,擰成兩截將菸絲揉碎在手心裡,推開衛生間的門,衝入了馬桶。
馬桶的水聲嘩嘩的響。父親依舊坐在那個破舊的沙發裡,陰沉着臉,等待着她的回答。
“爸,你答應我戒菸的!!”
“你今天到底去了哪裡?”
安夏知道避不過去,只得老實招認“他出了意外,我……”
安伯鬆霍一下自沙發裡彈了起來,原本遲緩的腳步,因了這急怒而突然敏捷起來。兩步跨到安夏面前,只聽“啪——”的一聲,安夏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的側過了頭。
“你難道不知道他是誰?忘記了他做過的事?他意外,與你有什麼關係?他就是今天死了又與你何干?”安夏一動不動的立在哪裡,側着頭,嘴裡微微泛出一股腥鹹,臉上卻緩緩的緩緩的溢出了笑。
是了,這纔是她安夏的父親。她擡頭望住父親的臉。
安伯鬆看着女兒緩緩轉過來的臉,光潔的皮膚上暗紅的指印漸漸浮現。臉上帶着一抹悲哀而譏誚的笑,銳利的目光望住他。
安伯鬆只覺得胸口一悶。聲音被憋在胸口,都哽咽了說“小夏,你知道爸爸這都是爲了你好。林嘯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年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而小晨,對你那麼好……”
“我從來不知道。”她說。
“從小到大,你那一次不是爲着我好?”安夏的聲音很平靜。平靜的幾近冷漠。
“爲我好,在我那麼小的時候你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爲我好,你將爺爺留下的一切敗光後酗酒失手殺人。爲我好你害的年邁的奶奶在陰冷潮溼的舊屋中去世。爲我好你到現在還和那個姓趙的女人糾葛不清。爲我好,你把別人的孩子捧在手心當寶一樣的疼愛。”
終於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安夏抻着脖子看着父親漸漸有些扭曲了的蒼白了的臉。
“現在你還說爲我好??”輕輕的一個問句,讓安泊松猛然的後退了兩步。
這一聲聲的控訴,就似一把把薄利的刀,刀刀見血。
安泊松已在這樣一聲聲的追問中重新跌坐進破舊的沙發裡,因爲整個身體蜷縮,陷下去,樣子顯得更加的頹喪。
“他是無恥,是卑鄙,是用了手段奪取了你的東西。是——曾經傷害過我。可是,他也曾經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伸手幫我,在奶奶去世的那段日子裡給我安慰。那個時候你呢?在監獄裡,我去看你,你連見都不願意見我。我寫給你的信,你一個字都不回。媽媽和奶奶的祭日你從來沒有過問過。你是我爸,你可曾給我一個擁抱一個微笑一句叮嚀?你可曾關心過我是否有東西吃,有衣服穿。有沒有被壞人欺負?你是我爸!!你除了會甩我巴掌之外,還做過什麼?你既然那麼不待見我,當初何必生我?”
安夏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說他的。至少不該在這個時候,這樣說他。可是這麼多年,這些委屈怨懟淤積起來,在這一刻終於爆發了。讓她無法忍受。
說完,她看父親大口的喘息着,一手撫着胸口身體刷刷的抖着,詫異的目光中帶着深不見底的痛楚。
她只覺得心底憋着一股子勁兒,又疼又暢快。呼的轉了身,“哐——”的一聲摔上了屋門。
那些舊事,安夏從來都不願意回望。每一次每一次,她都逼迫着自己從那些
舊事中走出來,想要在當下的生活中體會哪怕最爲細微的幸福。
只是太難了。不論多麼的小心翼翼,都會不經意的碰觸到舊日的傷口。
父親留給她的,還有林嘯留給她的。那種激烈的疼。疼的咬牙切齒,疼的入骨入髓,卻又如芒在背,無法摒棄。
在牀上輾轉着,想起父親方纔被她氣的哆嗦的樣子,她又十分後怕。
門外,不時傳來父親壓抑的咳嗽聲。她聽見他微微的喘息,趔趄的腳步不知道碰到哪裡,“哐啷”一聲響。安夏只覺得心猛然抽了一下,人已從牀上蹦了起來。
猛然拉開屋門,見父親彎着腰,一手捂着嘴巴盡力壓制着衝口而出的咳嗽。一手去撿跌碎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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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響動,擡頭看住安夏,有些歉疚,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無力的垂首。說“吵醒你了吧?”
安夏的眼淚就衝出了眼眶,慌忙間背轉了身,拿了口杯接一杯水遞到父親手上,又數好藥片給他。
父親沉默的接過藥片,吞下去。樣子有些無措,雙手握着水杯,劇烈的咳嗽搖撼着他乾瘦的身體。這八年時間的牢獄生活,將他的身體徹底擊垮,整個人就似一架老舊的機器。五十來歲的人,已有了風燭殘年的景象。
安夏蹲在他的身側,擡手幫他撫背順氣。歉疚的,傷心的,叫“爸——”
他擡眼看着女兒,看到她眼底的淚痕,有些慌張了。“答應我,戒菸。”安夏說。眼淚跌在父親乾瘦的手背上,似乎這一句話,纔是最重要的,急於要說出口的。
安夏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聽見父親這樣劇烈的咳嗽,她都會想到死亡。想到蒼然離開自己的母親和奶奶,那種伸手想要抓,想要拽,卻無從捉住的無力和恐慌。
“對不起。”安伯鬆說。頭依舊低垂着,一頭蕭蕭的白髮映襯的一張枯瘦的臉更加灰暗。“爸一直都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他說。
“年輕的時候,總覺得生命很長,還有許多時間去懺悔、彌補、挽回。可是等你伸手,一切都已來不急。”他無比唏噓。
“你媽媽一直都是個孤清高潔的人,有時候讓人覺得有種近似無情的決絕。而生意場合,從來都是聲色犬馬,須於應酬的事情很多,可是她不這樣認爲。她只相信她看到的,無論真假對錯,她都不聽我的解釋。”
“那天醉酒,一覺起來,發覺身邊躺着一名陌生的女子。而你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立在牀前,沉默的看住我……”
“我解釋,發誓,求她。一切無濟於事。她要走,一走幾年,沒有隻言片語。我在絕望中恨過她,想就此放手。可是做不到。我們的性格都是鋒棱畢現,誰都不放過誰。”
“你和你媽媽太像,有時候讓我害怕。”
“就算林嘯對你真心誠意,這些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他的行事性格?他那麼冷硬偏激,和你根本不適合,而小晨那孩子性格溫和大度,又對你一片真心。我看你對他,也不是完全沒心思。小夏,聽爸爸話,人這一生,貴在安和。爸爸希望你的一生能夠有個真心疼愛的人,陪着你過的簡單平和。”
父親說到這裡,聲音已經被一連串的咳嗽淹沒。
這樣一個曾經強大,偉岸的人,此刻被無法悔改的過往和疾病,摧毀成這個樣子……
安夏幫他輕輕的順着背,想一想,開口“爸爸,不是那樣的。媽媽,她……”
想到父親若知道母親和司立興的曾經,是否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呢?或許不會,所以她又急急的閉上嘴巴。
逝去的人已經無所謂愛恨疼痛或者幸福,而活着的人何必要爲他們的過往揹負那麼多?
“媽媽很愛你,早就原諒你了。”安夏說。安泊松捂着嘴巴咳嗽,那張臉,因爲聽到這句話,而揚起一抹淡淡的笑來。
一整夜,安夏耳朵都無比警敏的關注着父親屋子裡的細微響動。直到清晨,睡意才侵襲上來。做夢,夢見自己騎了腳踏車,蹬的飛快,待發覺前面是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時,才注意到車把上除了一個搖不響的鈴鐺以外什麼都沒有……
在猝然而至的驚懼中猛然驚醒過來,衝口而出的尖叫,被刺入眼內的陽光封在胸腔內。微微苦笑,生活中的自己何不是如此,對許多事,都有近似偏執的執着,不到無路可走,頭破血流不會回頭。
真是不可愛。
頭重腳輕的自屋內出來,父親早已出門了。
她走進廚房,看到鍋裡溫着的那份早餐。心底無比的愧疚,父親還是愛她的,只是,他同她一樣,不懂得表達。
她記得,父親出獄那天,她去接他。他沉默的跟在她的身後,目光瑟縮的,似不敢同她對視。八年的時間,使得他們彼此,都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自己對他無論做的多麼周全,始終有往事橫擔其中的怨懟和疏淡。而父親待她,大約亦是有那麼一絲無法述之於口的
歉疚吧。她想。
到家,許久,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的語言交流。父親待她,更似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只有每次深夜裡,安夏被父親的咳嗽聲驚醒,纔會突然驚慌,突然的害怕在某天清晨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她便會迅速的蹦下牀,倒杯水送過去。看父親佝僂的背,不斷的咳嗽讓他乾瘦的身體猛烈的抖動,渾濁的淚被咳了出來,四散在憋紅的臉上。她沉默着幫他拍着背,看他將杯子裡的水灌進肚子裡,然後閉着嘴忍耐半響才說“好了好了,你去睡吧,還早呢!!”
隔日,她帶了父親去醫院檢查。報告出來,說“肺部受損,嚴禁菸酒。”可是父親突然似小孩一樣,揹着她偷偷抽菸。將一整盒的香菸分散了藏到牀頭櫃底。
安夏每每等父親不在的時候,像探雷一樣,翻遍家裡的角角落落將那些可惡的香菸清理出去。在某個時間裡突然的感到無比的疲憊厭倦,那種時時被疾病和死亡窺視的感覺讓她懼怕到有些神經質。
大約,在這份唯一的親情關係中,他們都太過珍惜彼此,太想修補裂痕,以至於失去了尋常人家的煙火重生的溫度。
安夏捧着半碗稀飯,愣愣的呆坐在這薄薄的晨曦中。
香菸之於父親,大約就似林嘯之於自己。
是午夜夢迴的夢,是愁腸難眠時候的一貼毒藥,不論之後帶給他多少痛楚,至少在那一刻,心有慰藉。覺得安寧。
“你看,這家影樓據說不錯,我們有同事在這裡拍過,我看了效果真的做的不錯。還可以選擇海底取景拍攝,挺浪漫的。還有這個,你看禮服又簡單又大方,覺得合適的話,我們就下了訂單吧,免得到時候有個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也沒時間修……”
和司晨相對而坐,安夏一隻手揣在口袋裡,手心裡溺着汗,握着那枚已經被她摘下來了的戒指。看着司晨依舊一臉清爽陽光的笑,熱切的,喋喋的給她看憧憬中婚禮的所有。
她不想騙他,也不想騙自己。在自己左右搖擺的現在,她想給他自己選擇的權利和機會。
“司晨……”安夏叫他,司晨才停下來。望住她一臉的熱切,大約以爲她要對婚禮的什麼提出一點建議,一副豎起耳朵來聽的摸樣。
“你做這些,快樂嗎?”安夏不知道自己爲何,舌頭突然打個彎兒,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原本她以爲司晨並不會認真回答她,只會笑她文藝。可是他的目光中的笑意突然隱去了,微微低了下頭,又擡起來,“那麼你呢?聽着我這樣絮絮叨叨的計劃着咱們的婚禮,快樂嗎?”
安夏只覺得突然羞愧而瑟縮.
“快樂這個詞太大了,太籠統了。而自己現在的心情比這個詞語更加的細膩複雜。我只想說,這是我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情,這份心情從來沒有變過。無論是快樂也好,或者……我都想要去做,爲我,爲我們。”
“司晨——”
司晨說完話,抿着脣,目光有些寥落,靜靜掃過她空空的手指,神色暗了一下,怒了怒嘴,一副無謂似的姿態,問“戒指呢?”
“……做飯的時候怕弄髒,拿下來了。”慌忙間,安夏不覺撒了謊。
“別隨便拿下來,那樣太考驗我的心臟了。”司晨輕聲說完,臉微微有些泛紅,脣角微微撅着,不自在的別開目光。
安夏突然覺的自己特別的卑鄙可恥,手指緊緊扣住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想要爲自己的決定尋找一點支撐的力量一般的用力。
再次來到老宅的時候,林嘯已靠在廊下的藤椅裡等她。見她來,遠遠的就衝她笑,起身,將一本翻了一半兒的書倒扣在椅子裡。
“今天過來的有些晚。”他說,伸手過來,接過她手上提着的,做草莓蛋撻的材料微微愣了一下。
“你那天不是說很想吃我做過的草莓蛋撻嘛,院子裡的草莓現成的,而且新鮮,今天就想做給你吃。”安夏說,彎着的眼睛在笑。很柔和,不似之前的冷淡疏漠。讓林嘯有些錯愕的驚喜。
兩個人去院子裡摘了小半籃子的草莓回來,安夏讓他這個病號坐在客廳裡等,林嘯只是笑,說“沒關係,又不是很疼。”說完,就亦步亦趨的跟着她進了廚房,自然從她手上接過草莓來幫忙挑選清洗。偶爾側臉看一看往盆子裡打雞蛋的安夏,小心將蛋清和蛋黃分離出來,似乎很認真,額上冒出一層細汗。
聞着牛奶、煉乳、雞蛋加熱烘焙之後的綿厚醇香,看着立在烤箱前安夏的側影,林嘯只覺得像是做夢。
“你那時候根本就不喜歡這種小甜點,每次我做了,逼着你才嘗一口。還老是皺着眉頭。”安夏說,聲音裡帶着回憶往昔的那種淡然。
“人是會改變的,許多習慣喜好,都會隨着一個人的靠近或者離開而改變。”林嘯說。
“林嘯,我要結婚了。”她背對着他,給他一個背影突然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