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對閔慧的辭職報之一笑,毫不介意:「我以爲你最多在我這幹一個星期就會厭倦,沒想到你居然堅持了一個月,已經很不容易了。你是搞IT的,這裡不是你主場——」他抽出一個信封遞給她,「我給你結一個月的工資,外加一筆設計費,感謝你幫我設計了這個網店,還教會了我怎麼操作。」
閔慧沒有接:「錢就不要了。」
「客氣什麼,這是勞動所得。」他斜靠在櫃枱上,笑眯眯地說,「你好歹上了二十幾天的班呢。」
「因爲我有事求你。」閔慧說,「聽說你以前在體院除了打網球,散打也很厲害?」
「對,我拿過三次市級的散打冠軍。」他點點頭,「要我幫你揍誰,說吧?」
「你能教我嗎?我需要一些密集的散打課程。」她說,「作爲交換,我可以免費打理你的網頁,隨時提供技術支持。」
他很好奇地看著她,皺了皺眉:「我當然可以教你,只是我不建議你用暴力來解決問題,會惹上麻煩的。」
「你只用教會我就好,後面的事我自己應付,你不用擔心。」
他想了想道:「好吧。反正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也不坐班,空閒時間一大把。你想什麼時候開始?」
「今天。」
「想達到什麼程度?」
「被攻擊時能夠保護自己就行。」
「你是指——防狼術嗎?」
「對。」
他打量了她一眼:「那你得多吃一點,長壯實一點。技巧只是一個方面,遇上個力氣大的,再多技巧也不管用。」
「明白。」閔慧抓了抓腦袋,「我們還需要一個場地。」
「好辦,我有個哥兒們開了個健身館,找他借一下。」他懶散地說,「他欠我一堆人情。」
「那就這麼定了。」
***
在觀潮工作的頭兩週,還算平靜。
程啓讓如約給曹牧增加了一個「項目經理」的頭銜,總領GS2.0版的研發。這樣閔慧就不必直接向丁藝峰彙報工作,雖然大小會議還是難免碰到。
曹牧試圖把GS的研發團隊安排在同一個辦公區,但觀潮工位緊張,又講究先來後到,總不能爲了讓新人坐在一起就讓老員工搬走,只能見縫插針地將五個人安排在了同一層樓。閔慧得到了一間拐角靠窗的辦公室,面積不大,相對安靜,她每天都貓在辦公室裡寫程序,只在中飯時間出來一下。
觀潮有自己的員工餐廳,菜品豐富、價格便宜、各種飲料免費供應,大多數員工都會去餐廳進餐。閔慧決定不貪這份便宜也不湊這份熱鬧,總是約著曹牧一起去樓下的小店吃越南河粉。
「BBG已經全部搬過來了,」曹牧一面喝湯一面向對街的一幢高樓呶了呶嘴,「裡面的裝修超有格調。」
「什麼格調?」閔慧咬了一口春捲。
「說不出來,主色調是淡灰色的,有很多的邊框和玻璃,偶爾點綴些綠色植物。總體感覺冰冰涼涼的。」
閔慧在心裡點了個頭,果然是辛旗喜歡的風格。
海天大廈通體是由淺藍色的玻璃組成,只在頂端有幾道白色的弧線。天氣好的時候,大廈是湛藍色的,與天空融爲一體,遠遠看去就跟消失了一樣。夜晚燈火通明的時候,它會露出六角形的鋼體結構,看上去就像一個個的蜂巢,裡面的人就像一隻只忙碌的工蜂,既沉穩大氣,又亮眼炫酷。
「設計師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兩座雕塑擺在大堂上,我去過一次,視覺上很震撼。」曹牧又說。
「是嗎?」
「你沒去過?」
閔慧專心地撈著湯底裡的牛腩:「沒有。」
她與辛旗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頭兩週她去看望蘇全時還能碰到辛旗,兩人只做最簡單的交談。之後再去時她要麼碰到保姆、要麼碰到雲路——辛旗基本上全程消失了。閔慧還以爲他回紐約了,問起來雲路卻說他一直都在濱城,只是恰好「這個時間段」有事不在而已。
閔慧心裡有氣,覺得他作天作地故意擺姿態,再去看望兒子時,索性連問也不問了。
海天大廈與晨鐘大廈只隔一條馬路,閔慧每天出了地鐵只需步行十五分鐘即可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她一天兩次地從BBG總部路過,從來沒有進去過。兩座大樓都是玻璃結構,閔慧的辦公室也在靠馬路的這一邊,眼睛累了需要休息時她會習慣性地看向窗外,有時會想辛旗就在對面大樓裡辦公,也不知是第幾層。
辛旗從沒有過來找過她。
井水不犯河水,閔慧心想,你當你的總裁,我當我的碼農。
吃完河粉回來,手機提醒有個會,閔慧直接去了會議室。離開會時間還差十分鐘,閔慧正要去洗手間,忽有一位中年男士過來說:「嗨,那邊有箱冷飲,勞駕你給大家發一下,一人一瓶。」
閔慧愣住,繼而想到會議室裡只有她一位女生,那人想當然地就把她當作了秘書。
「我是GS團隊的組長。」她解釋了一下。
「我知道。」那人隨口應了一聲,繼續說,「冷飲在那邊,快去吧,會議馬上要開始了。」
「你自己有手,爲什麼不去?」她反問了一句。
說完,乾脆一屁股坐下了。
「因爲你年輕,你是新來的。」
「我是新來的團隊負責人,不是新來的秘書。」
那人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抵抗,一時失語,囁嚅了半天,當著衆人的面,有點下不了臺,於是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後排,又說:「你坐那邊去,這一排是給部門負責人坐的。」
「我就坐這裡。」閔慧身子往後一仰,索性翹起了二郎腿:「這把椅子很舒服。」
說罷插上耳機假裝聽音樂,那人氣得跺跺腳,只得自己去搬飲料。
這樣的事情在閔慧的職業生涯反覆地發生,尤其在剛剛入職的時候。一些男同事習慣地認爲在公司裡,諸如做咖啡、印資料、組織派對、收拾場地等等——都是女生份內之事,哪怕她不是秘書而是一位與他們職位相等的同事。開會時,女生的發言會被頻頻打斷、她的想法要麼被忽視要麼被篡奪。你要是生氣了發頓火,年輕的會被認爲是「大姨媽來了」,年長的則是「更年期到了」。如果你有孩子,他們會認爲你的心思都在家裡,根本不會專心工作,哪怕你加的班比誰都多,deadline一個也沒錯過。
那時的她初入職場,還沒轉正。人生地不熟,又很在乎這份工作這份薪水,再多的不開心也只能忍著……甚至是明知道被侮辱被捉弄還要跟著他們強笑。
閔慧在手機上查了一下工作羣裡的消息,回了幾條微信,身後傳來喁喁的交談聲,片言隻語飄進了她的耳朵:
——Wow,這位就是傳說中的閔慧,千萬別惹,當年跟程總打過官司的。
——果然漂亮,引力波好強……
——她是單身吧,敢不敢追一下?
——人家已經有孩子了。
男生八卦起來比女生還可怕。閔慧猛地回頭,想找到說風涼話的人,但喁喁之聲忽然消失了。丁藝峰大步走了進來,第一排明明有兩個空位,他偏偏選在閔慧右手的位置坐下了,清了清嗓子說:「現在開會。各部門、各項目組把目前的進展以及遇到的問題都彙報一下。」
小小的會議室裡坐了三十多人,第一排靠近「領導」的位置有些擠,椅子與椅子之間只有一掌寬的距離。
觀潮例會多——閔慧幾年前初次工作時就深有體會,如今更是變本加厲。一天三、五個會議都是正常,七、八個也不奇怪。因爲園區分散、部門龐雜、還有各式各樣的電話會議。
時間顯得冗長而無趣,各部門一個接著一個地彙報,每個負責人都拿著一堆表格用一種機械的語調唸叨著。閔慧聽得都快睡著了,不得不連喝幾口咖啡給自己提神。
滾燙的咖啡一進嘴,她立即意識到身體的某處有些不對勁。低頭一想,立即明白了。隔著白色的桌布,丁藝峰的大腿正緊緊地挨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開始的時候她還以爲是無意的,畢竟座位太擠了。於是她將自己的腿往左挪動了一下。一秒鐘之後他的腿也挪了過來,繼續靠在她的大腿上。
她轉過頭去,咳嗽了一聲,暗示他把腿挪開。
丁藝峰半笑不笑地瞥了她一眼,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還用鞋尖輕輕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長長的桌布擋住了一切。閔慧穿著一套灰色的西服裙,小腿上只有一層絲襪,被他的舉動噁心到吐。
鞋尖沿著腿腹反覆地挨蹭著……桌面上,丁藝峰正襟危坐,一手拿著馬克筆,在文件上不停地劃著重點,好像桌底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閔慧的手忽然一晃,咖啡杯倒了,也沒蓋子,褐色的咖啡直潑了出來,正好潑在他的褲襠上。
保溫杯裡還冒著熱汽。咖啡是剛倒的,大約有八、九十度,丁藝峰禁不住「噢」了一聲,大腿上火辣辣地,痛得站了起來,所幸褲子是黑色的,除了溼掉一塊,倒也看不出來。他只得快步向洗手間走去。
身後又傳來喁喁的人聲,閔慧淡定地拿著咖啡杯走到旁邊的茶水室將咖啡加滿,也不蓋蓋子,繼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知有誰偷偷地去外面抽過煙,會議室裡有股濃郁的尼古丁氣息。氣氛變得沉悶起來,總監明明不在,大家都不講話,就因爲桌子上坐著一個滿臉陰沉的女人。
閔慧打開手機,若無其事地瀏覽信息。幾分鐘後,丁藝峰迴到會議室,匆匆地說了句「今天的會先到這裡」就草草結束了。
閔慧帶著勝利的心情回到辦公室,還沒坐定,丁藝峰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將門一掩,板著臉說:「閔慧,剛纔你是故意的吧!」
「你纔是故意的。」
「你把我弄傷了。」他挑了挑眉,「總得補償一下吧?下班後一起吃個飯?」
「丁藝峰,你要再敢惹我——」閔慧冷笑一聲,「信不信我把那東西割下來穿在鐵籤子裡當羊肉串烤來吃了!」
不知是這話的鏡頭感太強還是閔慧的聲音太響,丁藝峰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嘴上卻不肯認慫,壓低嗓門威脅說道:「閔慧,我勸你不要得意忘形!現在的你是我的下級,我分分鐘就能搞死你。」
「我不怕,等下就去HR舉報你!」
「去,儘管去!」他嗤笑,「HR你去得還少嗎?當年你都不能把程啓讓怎麼樣,如今他們裝聾作啞的本事更厲害了。」
「Getout!」
丁藝峰哼了一聲,轉身向門外走去,剛邁了兩步,冷不防「嗖」地一聲,一枚飛鏢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奪」地一下釘在門板上。他擡眼一看,門背上掛著一個木質的飛鏢盤。再回頭,閔慧手裡拿著一枚飛鏢,半笑不笑地說:「不好意思,寫程序時候的小消遣,以後找我有事打電話就好,千萬別隨便進來,萬一失手射瞎了你的眼睛可就麻煩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給她一道仇恨的背影。
戰鬥雖然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閔慧告誡自己不要掉以輕心。丁藝峰說得不錯,在任何單位,上級要是想整下級,辦法多得很。跟程啓讓相比,丁藝峰只是個嘍囉,段位也低出很多。她寧肯遇到十個丁藝峰也不願意碰到一個程啓讓。
事實證明,她笑得太早了。
下班時窗外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
計程車根本叫不到,閔慧心想,從大樓步行到地鐵站,最多十五分鐘,快步走的話十分鐘就到了,天氣也不冷,淋點雨沒關係,於是舉著一把摺疊傘在雨中疾走。
走了不到五分鐘,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在她的身邊,後座的門推開了,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那聲音和雷聲雨聲混在一起,顯得輕不可聞,閔慧扭頭往裡一看,裡面的男人穿著件黑色的風衣,領子豎起來,露出巴寶莉的紋樣。
是程啓讓。
她不理睬,繼續往前走。
轎車一路跟過去,車門半掩,程啓讓在裡面繼續說:「大風大雨的這又是何必?既然在一起工作,你不可能永遠避開我。」
她一字不答,埋頭直走。
「對了,後天你要跟我出趟差。北京有家醫院想購買咱們的GS1.0,你得跟我一起去洽談。」
「我不去!」
「這是工作,你必須去。」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充滿了權威。
她不理他,繼續快步往前走。
不是走,是小跑。
身後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大概是終於跟得不耐煩了,那車猛地加速超過了她,擋住了她的去路。
後面的車窗搖下來半邊:「雨很大,上來,我送你。」
「滾!要多遠滾多遠!」她在雨中揮舞著被風吹翻的傘,對著轎車吼叫,「你他X的再纏著我,信不信我揍死你!」
那車繼續跟著她,閔慧氣炸了,眼見地上有一塊磚頭,一貓腰地拾起來往車玻璃上猛地一砸,只聽「喀」地一聲,玻璃上裂開了一個洞,露出半張熟悉的臉,上面滿是鮮血。車中人看見閔慧手裡的磚頭,以爲她要向自己扔過來,下意識地抱住了腦袋。
閔慧渾身一震,磚頭掉在地上:「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