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晴空,似乎總是更能給人一種透徹感,天頂藍光,明淨一片。
林俞靜站在微微揚塵的馬路邊上,雙肩包是黑色的,描紅邊,她一如既往喜歡用雙手在身前抓着書包肩帶,微微撐着。
看見江澈了,騰出一隻手來舉高揮手,喊他,笑容美好,眸光燦爛。
江澈莫名一下回憶起另一次與她街頭相對的揮手,一樣的人,不一樣的畫面,恍惚,已經是兩世之隔。
不去想,不去想……
就看她,1993年的夏天,有個這樣的女孩,說她來送江澈上大學。
黑色披肩長直髮,側分,從劉海看得出來來之前有精心打理過。紅色的短袖T恤,嘖嘖……青黑色,帶褶子的小短裙。
衣服和裙子一看就都是新的。
所以,果然是有備而來。
“千里迢迢跑來,還穿這麼漂亮……”不習慣見面就撲,就親吻擁抱的年代,面對面,江澈故意逗她說:“暑假那次沒把我睡了,後悔了對吧?”
江澈說話的時候,低頭看着她的腿,纖白、筆直、勻稱,大概說不上性感,但是那種少女青春的香甜氣息,似乎分明更加誘人。
明朗而且清純動人的少女,果然是可以不靠胸的。
短裙其實不如20年後滿街的短,就是在這年代的深城街頭,也可以算平常,但是林俞靜本身大概第一次這麼穿,所以,顯得有些侷促。
雙腿並了並,掩一下,掩不住,她說:“呸呸呸,怎麼這麼臭不要臉。還有你看夠了沒呀?怎麼能這麼盯着看。”
女孩子掩飾害羞的其中一種方式,就是裝生氣,先把氣勢拿足。
“看夠了。”江澈擡頭笑一下,伸手要她的揹包說:“走,先去賓館。”
“先,賓館?你,我……我不是來……的啊。”林俞靜有點難以置信地看着江澈,“我是來送你上學,幫你收拾東西的呀。”
“是麼?”江澈纔不管她,把揹包拎過來,說:“東西有人幫忙收拾了,走。”
林俞靜一下警覺:“誰?誰幫你!”
“室友。”
“呃……你們男室友都這麼好嗎?”
“是的,我們相親相愛。”
“咦~”有點嫌棄的感覺。
江澈在前頭走着,林俞靜差半步並肩,跟着。
“我們就不能先走走嗎?”她歪過頭看江澈側臉問,“我不累,我想先看看你的學校,你帶我轉一轉吧,一會兒,一會兒再去賓館……”
“不行,必須先去賓館。”
“……”林俞靜自己停步站住了,轉一個方向,指着遠處說:“可是我想去那裡看看,我問過了,那裡是海濱運動場,離海很近的。”
“不行,那裡很危險。”
“騙人,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江澈說:“你自己都說離海很近了。那裡都是拉鐵絲網的,知道嗎?還有瞭望塔,上頭有戰士拿槍站崗。”
“哇。”林俞靜震驚一下,“爲什麼?”
“爲了防止有人偷渡啊,所以我們這,上課都是可以聽見槍聲的。”江澈解釋,說:“這會兒已經少多了,六十七年代,這一帶每天每夜槍聲不絕於耳。”
世界竟然還有這樣的大學,槍聲讀書聲。林俞靜也是有點服氣,越發好奇說:“那,我們又不偷渡,就是去那裡看看也不行嗎?咦,我發現了,你騙人,要是那麼危險,那裡怎麼還能當運動場?”
江澈看着她說:“誰告訴你運動場不危險了?”
林俞靜同學:“運動場,危險嗎?”
“嗯,我們學校的危險”,江澈說:“就上一個學期吧,上一級有一羣同學在那邊踢足球,然後一個大腳,球飛了,其中一個同學就跑去追球……他追啊,跑啊、跑、跑、跑,“砰”一聲,倒下了。”
“……怎麼了?”
“瞭望塔上的戰士以爲他想衝邊境線,一槍給擊斃了。”
林俞靜同學:“……”
她覺得自己的大學,真好啊,真安全。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了一段,要知道,深大其實是很漂亮的一所大學,所以,林姑娘不敢去運動場,還是可以找到別的感興趣的地方。
江澈有種帶孩子逛街的感覺,總是突然就賴住了,要這個,要那個,不肯走。
“好了,你走外面來點。”
江澈把她從一個岔路口拖回來,指着路邊說:“看見那些雜草堆了嗎?”
1993年,深大校園很多路邊的雜草差不多能有半米高,很多宿舍樓外,一樣是大片大片的雜草和小叢的灌木。
“你們學校的草,沒這麼高吧?”江澈問。
“嗯。”林俞靜點了點頭。
“躲遠點。”江澈拉她說:“裡面有蛇,毒蛇,很多的,我們學校差不多每年都會有幾個同學被咬傷。不光路邊,有時候蛇還會爬到宿舍裡,有人在6樓宿舍被蛇咬過……”
林俞靜同學很難相信,江澈在向她描述的,竟然是一所大學,而不是死亡集中營。
她連忙一下挽住了江澈的胳膊,他走哪,她就跟哪。
到賓館,江澈昨天住的房間本來就還沒退,離學校也很近……
門關上,氣氛就變了。
“先把裙子換下來吧。”
“嗯?”
“小心眼,捨不得讓別人看去了。”江澈說:“再說了,我們這裡路邊到處有蛇啊,換長褲吧。”
“嗯。”有點小開心,林俞靜看看江澈,說:“那你先出去啊。”
“我,出去,你不怕啊?”
“在房間裡有什麼好怕的。”林俞靜畢竟是茶寮老村半夜露天睡過覺的人啊,淡定說:“一會兒再去開個房間,晚上我要自己住的。”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嗯,完全不相信你。”
“哦。那好。”江澈一樣淡定,說:“欸,對了,忘了跟你說,你大概不知道哦,我們學校,其實還是傳說中的深城四大邪地之一。”
“啊?”
“我們學校,是按八卦格局建的,你是學建築的,風水有點了解吧,一會兒自己觀察下就知道了……這都是爲了鎮邪。”江澈緩緩點頭,換了講悄悄話的聲線,“這一帶,原來是亂葬崗……尤其杜鵑山,它就在海邊不遠,你想想那邊有什麼?”
“什,什麼?”
“你說呢?”江澈說:“我剛不是跟你說了嘛,六七十年代開始,槍聲不絕於耳……其實就今年5月,那邊山上還發生了一起殺人埋屍案……”
林俞靜眼睛睜大,乾嚥了一口口水。
“好了,你換裙子,我去再開一個房間。”江澈說。
“啊?”林俞靜同學說:“要不,還是不要了吧?”
“不好吧?”
“好的。反正都這麼熟了。我相信你。”
江澈勉爲其難點了點頭,說:“那你先換裙子,我先出去一會兒。”
“不用的,不用的,你,你轉過去就好。”
江澈背身站好,說好,不偷看。
然後,他就知道了一件事,原來裙子換褲子,是可以先穿褲子,再脫裙子的。
真是完全想不到啊,也很痛心,原來在1993年,在這個純真年代的尾巴,人與人之間,就已經一點信任都沒有了。
“我換好了,還好看吧……嗯,你,你要幹嘛?”林俞靜說。
“等等,你先給我手,我先抓住你手。”林俞靜說。
“誒,怎麼突然變壞了呢?”林俞靜說。
江澈問:“那你還喜歡嗎?”
林俞靜:“喜歡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了,還是有些緊張,林俞靜閉着的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嘴脣開合,生澀地迴應着。
江澈雙手不管怎樣,只要稍微有那麼一點動彈,她就警覺,手上就用力,緊緊抓住,很厲害似的,往下壓,壓得他“動彈不得”。
…………
午飯,江澈本來是想着帶林俞靜去校外吃的。
結果,她非要去學校餐廳吃……
餐廳窗口前,江澈排着隊,林俞靜就站在他身後。
身邊的隊伍裡,一排稍靠後,有七個人正看着他們倆。
江澈轉了一下頭,目光接觸。
“老師好。”
“老師好。”
“……”
江澈:“啊,同學們好。”
“老師,這是師母吧?”有大膽地問。
江澈:“啊……嗯。”
“師母好。”
“師母好。”
“……”
林俞靜:“……同學們好。”
江澈和林俞靜坐在角落餐桌吃飯。
“他們都是誰啊?”林俞靜小聲問。
“我的室友。”江澈說。
“啊?那他們爲什麼叫你老師?”
“這個,他們現在,以爲我是輔導員……總之,說來話長。”
吃飯的時候,最適合說長話了,江澈把自己之前在宿舍的舉動,大致都說了一遍。
“所以,你就是爲了逃大掃除,還有騙他們幫你整理牀鋪嗎?”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這麼膚淺,我那是爲了鍛鍊他們啊。”江澈解釋了幾句,然後反問說:“你以爲每個人都是鄭書記嗎?不練練,我怕瘋掉幾個啊。”
“倒也是哦,萬一他們也有人練氣功。”林俞靜想了想說:“欸,可是我也不是鄭書記啊,爲什麼我都沒怎麼樣?”
“你?你大概天賦異稟,接受能力特別強。”
林俞靜想了想,覺得這麼說也有道理,安靜吃了幾口飯,突然說:“對了,我有個想法,要不一會兒咱們去收拾東西,你退學跟我一起走吧?”
“呃,退學……爲什麼?”
“這學校太危險了。咱們不讀了。”
另一邊,306的七個人正一邊吃,一邊偷瞄,同時小聲聊着:
“師母很漂亮啊。”
“是啊,輔導員老師好福氣。”
“後來我出去,學生會來查過嗎?”
“好像沒有,也可能我沒注意。”
“嗯,還有,咱們宿舍另外那個叫江澈的,也一直沒回來。”
隔一會兒,同班另一個12人滿編大宿舍的男生湊過來,問:“欸,剛你們打招呼那個男的是咱們班的啊?還是女的是?”
很明顯,他們更期待後一個答案。
“噓,小聲點,那是老師,咱們班的輔導員。”
“女的是他女朋友。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