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未出茅蘆,先定三分天下。殿下未取江南,便已謀劃遼東。”白文選慨嘆道:“如此眼光,比武侯亦不遑多讓。”
“趙王謬讚了。”朱永興微微一笑,停頓了一下,說道:“趙王鎮守滇省,少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可莫要心中埋怨啊!實在是非趙王這樣的老將,難以讓孤放心啊!”
“殿下多慮了。”趙王白文選渾不在意地說道:“難得有安樂閒適的日子,此不正是我輩所想?殿下看我是不是胖了?至於建功立業,那是年輕人的事情,與他們爭個什麼。”
朱永興呵呵一笑,認真打量了下白文選,點頭道:“確是福態了。”
“胖是胖了點,那是心寬所致,這戰陣之事可未荒疏。”白文選接着說道:“殿下何時需要,我便何時領軍出征。嗯,我雖不爭功,可下面的兒郎們,這心可是熱切得緊呢!”
“恐怕趙王還要鎮守黔省些時日,待完全穩定地方後,才能征戰沙場。”朱永興也意識到如果吳部反正,也並不是短時間內便能整頓消化好的,將其調出貴州,由趙王白文選帶兵鎮守,家眷俱在,諒他們也不敢生變。
白文選深以爲然,點頭答應,停頓了半晌,意有所指地說道:“殿下不急取江南,正是上策。既讓清軍深陷其中,又讓江南的迂腐文人能少聒噪些時日。只是要攻取金陵時,殿下可是一定要去,大張王旗,以鼓舞士氣、民心。古語有云:鍾阜龍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也。”
朱永興沉吟了一下,說道:“孤當親征金陵,以定江南之基。”
正說着話,外面有機要室隨行官員匆匆來報。情報局送來了加急密信,已經解密完畢,請朱永興親閱。
朱永興有些疑惑地看了神色有些不對的屬下一眼,接過密信看了起來。然後他的臉色鄭重起來,陷入深深的思索。
白文選不明所以,也不便多問,在旁安靜等待。
好半晌,朱永興突然釋然一笑,說道:“朱三太子啊,孤記得弘光時曾有過一個,後來卻聽說是滿清派來的間諜。這個呢,真假且不論,也不用如此緊張吧?”
“殿下不可輕視。”機要官員趕忙提醒道:“弘光時確有僞太子北來。朝廷官員也皆知其假冒,且無人提出異議。然有對福王繼位不滿者乘機興風作浪,散佈流言蜚語,掀起一片喧譁。朝廷越說是假,遠近越疑其真。一直鬧到朝廷覆亡。方告平息。”
朱永興想了想,說道:“若是真的呢?”
“弘光帝曾面諭羣臣:‘有一稚子言是先帝東宮,若是真先帝之子即朕之子,當撫養優恤,不令失所’。”機要官員很有才華,複述得一字不差。
朱永興微微一笑,說道:“便如此辦吧!先將其接來廣州。勿使清廷捕殺,或是以此作文章。若是真的,便由政府安排供養;若是假的,便治罪處罰。”
“殿下。”機要官員看了趙王白文選一眼,有些猶豫。
“趙王忠心無二,不必避諱。”朱永興擺了擺手。讓機要官員直說無妨。
“那韃虜佔領北京後,太子慈烺被其外祖父周奎獻於清廷,清廷藉口說太子是假冒,殺死了太子,並且把證明太子不是假冒的十餘人也全部殺死。而說太子是假冒的人都活了下來。”機要官員說道:“清廷每破獲朱三太子案,皆稱之爲僞冒,然卻必殺之。”
朱永興想了想,搖頭道:“韃虜以異族入主中原,自然害怕民衆歸心明代皇子。而若殺真太子,又有悖於其一向所宣稱的善待明朝宗室,故皆稱爲僞。然今形勢大不同,孤沒有擔憂之理。嗯,先把人帶到廣州,待孤回去後再作定奪。”
“屬下遵命。”機要官員有些不情願地告退而出。
“殿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不可有婦人之仁。”白文選在旁委婉地勸道:“別有用心者尚在,要提防他們藉此興風作浪啊!”
朱永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此人無論是真是假,皆殺不得。當今皇上仍在,大位已定,一個只知東躲西藏,毫無反清復明之心的朱三太子豈能登大寶?況且,孤這個朝廷留守越俎代皰,豈不是授人以柄?嗯,孤若沒有此氣量,連烈皇親子亦容不下,日後又將如何對——”說着,朱永興伸手指了指南面,苦笑一聲,“孤雖未對晉王明言,但卻說過不向皇族揮刀。嗯,大概是這麼個意思,晉王自是心知。”
白文選想了想,也嘆息道:“殿下不易呀!這個朱三太子,不管真假,還是活着好。如殿下所言,其既無覬覦大寶之能,亦無反清復明之心。這麼多年只顧得躲藏,庸才耳!”
“趙王知吾心啊!”朱永興嘆息着,指了指地圖,說道:“今我明軍勢盛,乃統合各部之功。然派系宿怨仍在,若不使將領疑懼,唯有以誠相待,守諾如金。若出爾反爾,衆部勢必離心,中興大業豈不毀於一旦?”
白文選慨嘆頜首,深以爲然。現在各部都屬明軍系列,聽命於朝廷,聽命於朱永興,但象朱永興所說,派系舊怨哪能一下子消除?大西軍,大順軍,原南明軍隊,再加上可能反正的吳軍,皆有歷史積恨,若不謹慎處置,以公心相對,配合協同便是一個問題,甚至火併衝突也有可能。
“討朔軍在楚,這吳軍若反正,怕是暫時不宜與其會合吧?”朱永興點着地圖,對白文選苦笑道。
“確是不宜。”白文選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那便只好與徵朔軍合力先下湘省。嗯,吳三桂若封王,那十三家那邊——”
吳三桂與大順軍可謂是血海深仇,從山海關聯合滿清擊敗李自成後,那是一路追殺,斬殺無數。兩家若會師,在沒有事先做工作的情況下,尷尬是肯定的,最怕是因此起了衝突。而且。吳三桂一反正便封王,十三家若沒有相對的封賞,豈能心理平衡?
“自是少不了一個親王。”朱永興微微一笑,說道:“連下鄖、襄數城。又克復重鎮夷陵,積功亦該有此封賞。”
“殿下心細如微,原不需我多言的。”白文選釋然笑道:“殿下來得可巧,屬下小兒後日滿月,不知殿下可否紆尊降貴——”
“哦,此等喜事爲何不書信告知?”朱永興愣了一下,歉然道:“孤竟未帶恭賀之禮,這實在是——孤馬上令人補辦,也一定去喝滿月酒,沾沾喜氣。”
“呵呵。沾喜氣的是屬下,是屬下全家。”白文選喜不自勝,搓着手道:“殿下能親至,實在是屬下的福份,是小兒的福份。是全家的福份……”
飽暖思淫慾?嗯,也不能這麼說。自己都三妻四妾,有了兩個女兒,還不讓人家娶妻生子啦?再說,白文選已過中年,如今有後,確也是大喜事一件。朱永興轉而又有些擔心。白文選會不會過於安逸,而失去了往日的鋒芒?
古人云: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意思是說,山到了這裡就變成了小的丘陵了,而水到了這裡就化險爲夷了。描述的便是當年夷陵這塊風水寶地的奇異景象。
江面上帆檣林立,一直排出了數裡之遠。長江水師大半都在此停泊,特別是百噸級的大艦,更是威風凜凜,龐然屹立。岸上、城上,軍旗招展。士兵來來往往,一派忙碌。
雖然夔東十三家在與楚軍作戰時,一直佔着上風,但限於裝備和物資,一直無法遠征,更對攻打城池望而生畏。
長江水師前來會合,不僅帶來了物資和裝備,還帶來了先進的爆破技術。特別是對軍心士氣的極大鼓舞,更使本就不乏能征慣戰將士的夔東武裝猛然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
鄖陽、谷城、襄陽、宜城、鍾祥、荊門、當陽,甚至夷陵這個三峽門戶都爲討朔軍所攻陷,終於從侷促於重巒疊嶂的貧苦地區,殺進了富庶的荊襄地區,局面一下子打開了。
以戰養戰,越打越強。這句話用於討朔師是恰當的。經過一系列的攻城拔寨,討朔軍不僅俘虜了近兩萬的清兵,還繳獲了豐厚的物資,取得了大量的人口。之前的瓶頸一下子突破,維持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在人員補充上還是在物資供應上都有了條件。
如果說夔東衆家是拼了老底聯合組織起這次規模極大的攻掠行動的話,那現在不僅投資全部收回,還賺得鉢滿盆滿了。但幾家歡樂,幾家愁,有興奮得滿臉通紅的,也有不斷唉聲,覺得吃虧的。
“這辣椒夠勁兒,比茱萸強多了。”郝搖旗張着大嘴,用力向外哈氣,酒味濃烈,笑得暢快,“多種,多種,這玩藝兒對我胃口。”
“東西分得太少了。”岐侯賀珍坐在椅子上,無聊地把玩着酒杯,重複着已經不知多少遍的一句話。
剛瓜分戰勝所得時,賀珍很高興,感覺這次賺大發了。但在知道此次出征的總的收穫,以及劉體純、郝搖旗、袁宗第等人都比自己得到的多,他心裡頓時有些失衡,後悔不迭。
黨守素、塔天保和馬騰雲也是同樣的心思,苦笑不已,酒興不濃。
荊國公王光興心中暗自得意,得虧自己見機得早,交出治權得了個獨立師的番號,又在香溪口阻擊戰中全力增援,與郝搖旗等人分得的物資是一樣多。可見着別人黯然,他也不好得意忘形,只好溫言勸解,“老賀,你這就有點斤斤計較了。雖說比上不足吧,可之前哪次繳獲也沒此次豐厚吧?討朔軍行程上百里,攻城七八座,那也是辛辛苦苦,死了不少人的。”
“是啊!”郝搖旗喝酒誤過大事,便強自忍耐,此番大戰已定,心中着實高興,又是開懷暢飲,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醉眼惺忪也望着賀珍,說道:“這一仗一仗打下來,哪座城池不經過廝殺血拼?你呀,莫要看俺們分得多了點,也要看看俺們出的力不是?”
“你們是出了大力不假,可給俺們就剩些湯湯水水,是不是有點過啊?”賀珍的目光掃過馬騰雲、塔天寶和黨守素。想找同盟幫腔。
“這個——”馬騰雲苦笑了一下,吭哧着說道:“要說你們的人馬都衣甲鮮明,俺們的兵穿得跟要飯花子似的,也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那之前咋不說?”郝搖旗翻了翻眼睛。又是一杯酒下肚,說道:“軍制改革時便說得明白,討朔軍的繳獲大部留置,各家的繳獲則歸己,很公平啊!嗯,你說得不對,不是俺們的人馬,是朝廷討朔軍衣甲鮮明纔是。”
黨守素哼了一聲,酒杯桌上一頓,大聲道:“那還不是一樣。若不是你們率先投靠。哪有現在的事兒?”
“現在怎麼了?”郝搖旗瞪着泛紅的眼睛,聲音也大了起來,“現在兵威大振,現在攻城掠地,現在奪了重鎮夷陵。現在士兵們補發了欠餉,還能從政府借錢娶媳婦兒。你現在眼紅啦,誰讓你當初想不開,非要做你那土地主。”
“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說,莫要傷了和氣。”王光興趕緊起身當和事佬。
“你,你得了便宜還來賣乖。”黨守素一見王光興當好人。又把矛頭轉向了他,指着王光興道:“他們還賣身賣到明處,你卻暗中搞手腳。還獨立師,用施州衛換了番號,屁顛屁顛地去增援香溪口,倒得的和他們一樣多。”
“哎。怎麼又衝我來了?”王光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也不幹了,叫道:“我怎麼暗中搞手腳了?軍制改革中說得明白,若是精銳之師,可得獨立師番號。我手下的兒郎們個個能征善戰。咋就不能是獨立師?增援香溪口怎麼了,那是咱們的東大門,不把清軍堵在外面,你們能撈好?當着土地主不出力,湯湯水水都便宜你了,還挑肥揀瘦,我呸!”
“我怎麼不出力,那討朔軍中也有本家兒郎,那鎮守地方,讓討朔軍無憂在外征戰,就沒有功勞?”黨守素呼地站起,盤子、碗帶掉了好幾個。
“討朔軍若沒有你那點人,那東西就根本沒你的份兒。”王光興冷笑道:“現在嫌少了,那是你糊塗、自私,怪得了誰?”
賀珍左瞅瞅,右看看,莫名其妙。此事因他而起,此時倒沒他什麼事兒了。
“算了,吵來吵去有什麼用。”郝搖旗晃悠着身子站起來,還保留着最後一絲清醒,蹣跚着向外走,“章程早定了,現在又反悔,好生無趣。若是不服,便去找黎尚書分說,自家兄弟鬧個紅臉,有意思嗎?”
王光興眨了眨眼睛,哼了一聲,跟在郝搖旗身後,也揚長而去。
馬騰雲一直不摻和,此時苦笑一聲,對依舊氣呼呼的黨守素說道:“這事兒呀,若攤到桌面上說,咱們確實不佔理兒。當初已經說得清楚明白,現在不認賬,可就丟人了。”
“你倒是想得開。”黨守素翻了翻眼睛,一屁股坐了下去,椅子咯吱咯吱直響。
“想得開也好,想不開也罷。”馬騰雲隨手拿起根筷子,敲了敲桌子,說道:“我是覺得既於事無補,索性便認了,從長計議嘛!”
“如何從長計議?也象王光興那廝似的,上趕着去巴結。”黨守素口氣緩和了下來,盯着馬騰雲。
“王光興是聰明人,你也莫要瞧不起他。”塔天寶突然插話道:“朝廷現在是岷殿下說了算,這可不是個懦弱易欺的主兒。李定國如何,當初在朝廷中一王獨大,現在呢,不是也退避到四川。能把軍隊整頓成一塊鐵板,能令那些將領尊奉號令,不敢違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七軍哪,討朔軍只是其一,裝備更是居於末等。”馬騰雲咧了咧嘴,說道:“還有水師。長江水師只是其中一部,鄭家曾獨霸東南,現在如何了,鄭經還不是不敢與岷殿下爭鋒,跑到臺灣種地去了!”
屋內安靜下來,這樣一分析,各人都在心中盤算自家的實力,震驚不已。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賀珍低聲嘀咕了一句,驀然驚覺,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
衆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賀珍臉上,弄得他更加不自在,嘿嘿訕笑不語。
“呵呵,話糙理不糙,老賀說得雖不中,亦不遠矣!”馬騰雲笑得難看,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施恩下層官兵,架空上層將領,整頓、訓練、調動,還有那軍校,逐漸將軍隊控於朝廷,岷殿下不動武,不用強,卻是比動武用強更勝幾籌啊!試問,這樣的人物,天下可有誰能與其爭鋒抗衡的?你,老賀?還是你,老黨?”
賀珍把腦袋搖得跟拔浪鼓似的,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黨守素沉默了一下,也是黯然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