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很深了,青葉快步走在樹林和草地之間的小路上,任月光將他孤單的影子拉得長長。
邀舞的鼓樂聲已經越來越遠,漸漸地聽不到了,然而從樹林深處傳出的動情喘息聲清晰可聞,草地間人影翻滾之時一窺之下的春光,仍然叫人面紅耳赤。
一雙男女看對了眼,在樹林深處和草地上做各種愛做的事情,這是孟春舞會最喜聞樂見的結局,原本就是舉辦舞會的初衷之所在,然而越是如此,越映襯出青葉的形影相弔。
青葉清楚地記得,一年之前的孟春舞會上,他也是這般同姜寨少主荷露定情的。到了今時今日,他早已風光大嫁,成爲荷露的夫君,但是在樹林草叢間陪着荷露快活的男子,也早就換了名字。
上古之時,哪怕已經婚配,也沒有必須相互忠誠的說法。所以荷露在人前和青葉是恩愛夫妻,也不會影響到她在孟春舞會上同別的新鮮男子眉來眼去,在樹林草叢間來上一發。
青葉原本也可以這樣做的,並沒有什麼律令規定,男子嫁了人之後就得守身如玉。但是他一向謹慎,從不給荷露指責他的機會,除了……除了那一件事。
“出來吧。”他突然間冷聲說道,頭也不回,彷彿早已篤定身後必然有人似的,“阿桑,你這麼跟着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棵一人合抱粗細的大樹後頭,阿桑默默地露出半個頭來,無聲地注視着他,並不說一句話。
青葉突然間就開始煩躁起來:“你總這麼跟着我做什麼?你知道不知道因爲你的關係,荷露已經明裡暗裡給了我很多難堪了。你爲什麼還不肯罷休?”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裡滿是委屈。儘管他曾經被整個稷下川尊爲四君之一,但到底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這天爲了籌備在姜寨舉行的孟春舞會,他實在已經透支了太多的精力,戰戰兢兢,每一處細節都反覆演練過許多次,爲的就是配得上稷下四君的美譽。
然而他這般卯足全力的小心思在阿桑出來攪局的時候已經破碎得連渣都不剩了,其後南離君出場,順理成章地搶去了所有的風頭,南離君不過一襲白衣,一具五絃琴,就將他玄衣羽冠的隆重打扮襯托成了一場笑話。
“是,我從前是答應過你。”青葉氣急敗壞地說道,由於說話過分用力,月光之下他的一張俊臉甚至有些猙獰,“可是荷露的母親姜姬大人親自向我母親求親,聘禮就出了豬羊各五十頭,麻布兩百匹。那時候正是青黃不接之時,我母親將這些聘禮全部充公,威望一時大漲。我怎可爲了一己私慾,拒絕了這門好婚事?”
其實,除了姜寨的聘禮給得豐厚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青葉有些不好意思宣諸於口。一年前的孟春舞會上,他和荷露一見鍾情,共赴愛河。荷露閱男無數,又豈是阿桑這樣只懂得和男人手拉手跳舞的雛兒可比?當下略施小計,貼身肉搏了幾回,已讓青葉心悅誠服,傾心相授,生出只羨鴛鴦的感慨了。
“何況,你當時也沒有向我說真話!”青葉大聲說道,“我可以不計較你家出不起多少聘禮。但是你是個連母親姓什麼都不知道的野孩子,你當時爲什麼不告訴我?我……我堂堂稷下四君,姒寨首領的愛子,怎能下嫁給一個沒有母親的女人?”
時下的風俗,兩人對罵之時罵對方連母親姓什麼都不知道,是極大的羞辱。但是阿桑類似的辱罵不知道聽了多少回,早已麻木。她的聲音也有些發澀:“說來說去,你只不過是不想嫁罷了,何必找許多借口?”
青葉愣了愣,他曾和阿桑秘密來往過一段時日,很熟悉阿桑平日裡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秉性,因而對她突然伶牙俐齒的反擊格外愕然。
“是你騙我在先!”他堅持道,不知道是想說服自己,還是想說服別人。
“算了吧。”阿桑突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她最後又看了青葉一眼,轉身離開,“你見我的第一面,你問我名字,我告訴你,我叫阿桑。我沒有說謊。”
整個稷下川九寨,上萬口人,只有一個阿桑。這是稷下川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因爲她傻,她沒有母親,所以她的名字甚至比稷下四君還要響亮。
“你是個騙子!”阿桑已經走出很遠了,青葉猶自叫道。
“別嚎了。還嫌不夠丟人的嗎?”突然之間,青葉的妻主荷露從樹林深處冒出半個身子來,她大片大片的肌膚在月光照耀下,顯得又白又膩。
青葉大吃一驚,這處樹林已經離姜寨很遠了,他萬萬沒料到荷露竟然會躲在此處,聽到了他和阿桑的對話。望着自家妻主滿面春光、春色無限的嬌軀,青葉絲毫沒有興奮的感覺,因爲他清楚地看到,就在荷露的身子後邊,一個同樣衣衫不整的年輕男子衝他友善地笑了笑。
青葉心中又酸又苦。那男子的相貌身材遠不如他,頂多稱得上清秀而已,就這樣的姿色,卻在孟春舞會上和荷露看對了眼,這叫他說什麼纔好。
但是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過來服侍你妻主我!”荷露衝着青葉嚷道,“你跟那個傻子的事情,我不會計較,可是,倘若你服侍我不夠盡心的話,哼哼!”
服侍?青葉心中一片茫然。身爲夫君,服侍自家妻主,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怕是幕天席地,也並無不妥之處。可是荷露明明……雖然說此時民風開放,青葉並非不知道三人行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身爲稷下川四君之一,如今竟淪落到要和一個姿色平平的男子爲伍,他頓感屈辱。
“你是我母親出了豬羊各五十頭,麻布兩百匹買回來的,你究竟還想怎樣?”荷露似乎喝了不少酒,此時有些醉態,指着青葉的鼻子大罵道。
……
阿桑在樹林之中漫無目的地走着。偶爾有喘息呻.吟聲傳來,她便換一個方向。孟春時節的夜風裡微微有些寒意,將她早已破爛的舞衣吹起,然而她卻渾然不覺寒冷。
終於她走到一年前和青葉一起跳舞的空地上,呆呆地停了下來。她蹲在地上,用手抱住頭,神情好生沮喪。
不是沒有想到青葉會拒絕的。她只不過是爲了一個承諾堅守到最後而已。然而他脫口而出的想法還是傷到了她。
是啊,她就是個不知道母親姓什麼的野孩子。然而,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誰又願意不知道母親是誰呢?阿桑曾經在父親面前,不經意間提起這個話題,然後,被他陰鬱暴躁的父親用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
也許父親從前是被母親傷過心的。她隱隱約約間想着。然後,頭部一陣疼痛襲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太陽已經升起,鳥兒在樹枝上歌唱,而自己仰面躺在鬆軟的草地上,身下還有一方白色的衣料,爲她抵擋清晨露水的侵襲。
她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來,身邊就有一個溫潤的聲音傳來:“不要亂動。”
阿桑循聲望去,驚訝地發現一個白衣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她不遠處的草地上,身前一方長琴。
“南……南離君?”阿桑重新又結巴起來。
南離點了點頭,用一種很溫柔的語氣對她說道:“你的頭還痛嗎?你……從前頭部受過重擊,昨夜我雖然用骨針替你散去淤血,但這段日子還要好好休息,不可隨意胡亂走動。”
南離說話的時候,初生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使得他周身都好似閃着金光。不知道爲什麼,阿桑竟不敢再看,深深地低下頭去。
然後她又看到了那方被她弄皺弄髒了的白色衣料。那方白色衣料的質感同南離身上的長衫極爲相似。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阿桑的臉刷地紅了起來。
她只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卑賤和污穢不堪,連南離君的衣服都被她所污染。一時之間,阿桑只覺得又羞又窘,無顏以對,飛快地爬起身來,拔腿就跑,突然又想起昨日出門前父親的叮囑,忽又頓足。
昨日,她父親在她臨出門前叮囑說,倘若搶不到一個男人,就不要再回家了。
所以,她已經無家可去。
在她頓足張望,茫然不知所措的當口,南離已經來到了她面前。
他拉住她又髒又破的袖子,爲她披上一件長衫,他溫柔地看着她說話,令她昏陶陶如沉醉在春風裡:“昨夜我……我一直很擔心你。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四年前的那天,我也在場,我知道發生過什麼。倘若你想的話,我會爲你在所有人面前作證。”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作證不作證的,還有什麼意義嗎?
“南離君!”阿桑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多謝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一個人的心若是變了,若是不想嫁,若是不守承諾,也只能由着他了。
“好。”南離微笑着拉起阿桑的手,“既然如此,就讓我們把不高興的事情都拋在腦後。你說要感謝我,你現在能不能邀請我跳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