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季秀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他心中隱隱約約生出一些渺茫的希望, 卻又立刻清楚那不過是妄想。
“你確定?”他說道,聲音居然頗爲平和,“若你今夜逃走的話, 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南離了。你確定你不會後悔?”
阿桑果然猶豫了一下子。“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她一臉迷惑地仰頭說道。
月光靜靜地照在阿桑的臉上, 她的目光清澈純淨, 她的脣帶着豐潤的水色。季秀看着這樣的她, 心中難以抑制地涌出衝動, 他想狠狠吻上她的脣,撕開她的衣服,和她做在夢中想了千遍萬遍的事情, 不管她是否抗拒,不管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也不管她是否會恨他怨他。
然而季秀只是惡狠狠地將她推開, 把那碗早就冷掉的豆羹重重地放在她面前, 轉身就走。
“秀秀!”阿桑緊緊跟着季秀,“秀秀,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季秀已經走出了門外,卻無可奈何地停住了腳步。
“什麼事?有話快說!”他一臉兇相。
“秀秀,荷露和青葉他們說,你和我母親……”阿桑開始吞吞吐吐,她覺得有些難以啓齒。
“是不是真的?”她小聲問道。
“這又有什麼好問的?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季秀說道。不知道爲什麼, 他說這話的時候, 心中竟有一種報復般的快感。
阿桑明顯呆滯了一下, 似乎受到了打擊。然而在季秀要走回姜姬的屋子的時候, 她又迅速反應過來, 用力抓住他的袖子:“不要去!”
季秀冷聲道:“我想跟什麼人睡,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說話了?”他用力想把阿桑的手掰開, 奪回那隻袖子。
“可是她是我母親……”阿桑的聲音裡帶着哭腔,“她是我母親啊,秀秀……”
“是你母親,可那又怎樣?”季秀道。看着阿桑這樣帶着哭腔地請求他,他心中的委屈憋悶之意居然散去了不少。
阿桑一時詞窮。事實上她也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阻止這件事,那是一種宛如直覺般的預感,因爲覺得那很危險,所以一定要站出來阻止。至於危險的來源,她一時半會兒卻弄不明白。
阿桑絞盡腦汁想着理由。“母親……母親是父親的……”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父親是整個稷下川的罪人,他假裝愛上了姜姬大人,騙取了她的信任,然後勾結父族謀逆不軌。他們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騙上的,所以姜姬大人早就恨透他了。就連我們那些年過得那般苦,也是受到了他的連累。”季秀回答得很是流利,“況且,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怕他體力不佳,他養我就是爲了要我伺候姜姬大人的。這些事情你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阿桑不吭聲,只管跟季秀爭奪那隻袖子,只聽得撕拉一聲,那袖子居然被撕成了兩半。
季秀愣了愣。他的下裳剛剛被姜姬撕開過,如今阿桑又撕開了他的袖子。真不愧是母女啊!
阿桑捉住那片輕飄飄的布料,整個人卻似被嚇壞了一般,她生怕季秀當真惱了他,頭也不回地走掉,趕緊把手中的半截袖子一拋,轉而去抓他系下裳的腰帶,口中急急說道:“秀秀,你別生氣。明天,最遲明天我一定想辦法把你的衣服補好……”
季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們在那間茅草屋中住着的時候,生活窘迫,一件衣服補了又補,補丁套補丁,可是如今在姜姬家居住,姜姬何其殷實富有,難道會讓他們穿舊衣服嗎?還有,當年拿着破衣服求別人縫補的,卻是季秀,阿桑一向癡傻慣了的,就連她父親燕明君也不指望她會幹什麼針線活。現如今她居然誇下海口,說會想辦法把衣服補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會想出什麼令人瞠目結舌的法子來。
“放手!難道我跟着姜姬大人,她會不給我衣服穿?”季秀道。可是阿桑卻越抓越緊。
季秀一下子就急了。他那下裳,原本是剛剛請蒲柔代勞修補過的。蒲柔的女工也是稀鬆平常,針腳甚至湊合潦草。倘若阿桑這麼不知輕重地亂拉狂拽,誤打誤撞解開了腰帶事小,再將下裳撕裂,到了姜姬那裡,可就難交代了。
“你放手!”季秀忍無可忍,最後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的事情輪不到你管。老實告訴你,我跟她睡也睡過了,你能奈我何?”他一邊說着,一邊狠狠把腰帶從阿桑手中抽出來。
然而季秀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得“撲通”一聲,卻是阿桑摔倒在地的聲音。
他驚疑不定,以爲她在使詐,又有些小小的歡喜,待慢慢走近了扶起她看時,卻見月光之下她面色如土,雙眼緊閉,用手一摸,額上全是細密的冷汗,不覺嚇壞了。
南離是次日清晨知道消息的。一開始的時候,他聽說來人說姜姬大人的二女兒突染重病,請他前去診治,還以爲那是姜姬使的障眼法。待他刻意梳洗裝扮之後,坐了車子來到姜寨之時,卻發現他的老師若蒼和稷下川許多有名的醫生都到了,當下就是心頭一緊。
昊天九問之後,大祭司姜妧受到了彈劾,一時之間,如同導火索被引爆了似的,姜妧在執掌祭宮十數年期間的所有不妥之事一一被翻了出來,清算舊賬。她所有的親信下屬都離她而去。惟有若蒼,仍然無怨無悔地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甚至對於姜妧下臺後的大祭司歸屬完全不聞不問。
因爲昊天九問的關係,南離一度對於若蒼頗有怨言。昊天九問之後他又被軟禁在家中,故而已經有數月未和若蒼相見。
這日師徒二人在姜姬家中相遇,南離不免有些訕訕的。正欲上前問候間,卻見若蒼神色凝重地向他開口問道:“前些日你曾用骨針爲阿桑刺穴化瘀,究竟是幾日一次?她腦子裡的淤血可曾化盡了?”
南離忙肅然回答:“起初是一日一次。再後來改爲七日一次。老師也知,想化盡淤血並非輕易之事,我怕操之過急反倒傷了她,故而一向是徐徐圖之。我有的是時間,大不了便爲她治上一輩子好了。怎麼,有狀況?”
他只顧焦急發問,回答若蒼的時候也完全是由心而發,全然沒想到張口閉口就是“一輩子”在稷下川的其他醫生耳中聽起來是多麼的震撼。這些醫生有的親眼目睹了南離在昊天九問中奮不顧身的英姿,有的曾親耳聽到過村寨之中流傳的有關兩人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故事,如今又親歷南離毫不猶豫地說“一輩子”,當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心中都有了論斷。
南離纔不管其他人怎麼想。他師從若蒼,一向把除了他和若蒼之外的醫生統統看作是庸醫,從來不在乎他們的看法,如今只管聚精會神聽若蒼一邊搖頭一邊說道:“她腦中淤血未除,你前幾個月都在家中養傷,想來這骨針刺穴已經斷了幾個月。想來她這幾個月間必然如癡如呆,精神恍惚,形容大不如前,我說的是也不是?”
在場衆人只有季秀最清楚阿桑日常起居。姜姬轉頭盯着季秀,季秀忙上前說道:“正是。因她每每唸叨着情郎的名字,我們只以爲她是思念情郎之故,沒想到卻還有這層緣故。”
在場諸人聽了季秀這話,不約而同地都看了南離一眼。顯然所有人都猜出了季秀口中阿桑的“情郎”究竟是何方神聖。南離臉上不免熱辣辣的,心中卻是微微漾着甜,暗道阿桑如此相待,也不枉他牽腸掛肚了幾個月,又不管不顧地向姜姬投誠。
正在這時,卻見若蒼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她腦中淤血未除,這幾個月斷了鍼灸,情況已是不大好。觀其脈象,只怕最近還有磕磕碰碰,摔倒在地,又急怒攻心,唉……”
荷露在姜姬面前,一向是肯裝上一裝的,於是笑着道:“少祭司大人所料不差,我妹妹這幾日癡癡呆呆的,越發不好了,的確曾經跌倒過幾回。只是這急怒攻心,又是從何說起?”
季秀一下子臉色慘白。姜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卻不動聲色。青葉看了看季秀,從旁描補道:“常聽人說大喜大悲,極易昏厥。想來阿桑妹妹初認了母親,莫不是一時喜不自勝?”
若蒼緩緩點頭道:“確實有這個可能。恭喜姜姬大人母女相認。”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行禮,心中卻是一片寂然。顯然,若蒼心思剔透,早就猜到了姜姬的用意,只不過他已經無心去爭什麼了。
“恭喜姜姬大人母女相認。”在座衆人紛紛隨着若蒼,站起來行禮。這原本就是姜姬召集這羣醫生前來的目的。這羣庸醫定然會將今日的所見所聞散佈出去,會安撫哪些人,警示哪些人,姜姬心中早有了盤算。
姜姬計謀得逞,面上卻一臉焦急地擺了擺手:“這個容後再提。給阿桑看病要緊。”
衆庸醫於是相互對望一眼。末了,一個滿臉皺紋的婆婆顫巍巍說道:“少祭司大人已經說出了病因。顯然當用骨針刺穴之法診治。骨針刺穴是祭宮的不密之傳,看來惟有請少祭司大人或者南離大人出手了。”
按道理有老師在場,弟子縱然想出手,也非得先說一大通“有事弟子服其勞”的話來。可是眼下南離心急如焚,卻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那婆婆話音未落,他已經早就摸出了骨針,向衆人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