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細細一彎,很快便到了十二月廿三,皇長孫的三歲生日宴。
因聖上交代過要好好辦,所以內廷六尚局在紫英殿設了近百坐席,邀皇室五服中的所有親貴同襄此樂事。
這一天,戍時整,履霜和太子帶着四位良娣,共同跟在帝后身後,駕臨紫英殿。
內侍一聲唱喏,殿中原本在飲酒的衆人一下子都跪了下來,叩首請安。
聖上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何必...”話說到一半,胸口猛然嗆上一陣咳嗽。緊跟着,越咳越厲害,到最後幾乎在抖心抖肺了。
皇后和太子見了,忙一個給他撫胸口,一個給他倒茶。又說要請御醫。他擺擺手拒絕了,“朕好得很。”推開了他們,勉強把話說完了,“都起來,起來吧。”
衆人聞言都站起了身,重新坐到座位上。但一擡頭,全都愣住了。短短几日不見,聖上竟又老了許多。臉上泛着密密的皺紋,臉色也白裡透着青。
履霜心裡同他們是一樣的想法。這陣子聖上衰老的異常快,這讓她覺得不詳。她正想再和太子說,還是宣御醫來吧,耳邊忽傳來一把嬌俏的聲音,“陛下,皇后,妾斗膽,有個請求。”
履霜轉頭看去,是坐在下方的小宋良娣在說話。
因她是皇后的甥女,帝后兩個都不把她當尋常側妃待的。所以此刻聽她這樣說,都笑問,“什麼?”
小宋良娣側着頭,笑靨如花道,“陛下身體不舒服,不如讓慶兒坐您邊上吧。小孩子家說說笑笑的,也討人喜歡。”
聖上一向喜歡劉慶,所以聞言馬上點了點頭,說好啊。
小宋良娣便給她姐姐使了個眼色。孰料對方皺着眉,微微地搖了搖頭。小宋良娣幾次示意於她,她都沒有反應。
小宋良娣索性自己站起了身,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呢。”說着,從乳母手裡抱過了皇長孫,往上首去。經過履霜時,她佯作不好過去的樣子,爲難道,“這裡過道好窄呢,煩請太子妃讓一讓我吧。”
竹茹見她語氣看似恭敬,實則驕縱,忍不住皺眉想說話。履霜看了她一眼,微微向旁一讓。
小宋良娣嫣然一笑,抱着皇長孫去了聖上身邊。
聖上接過孩子,逗弄,“慶兒,慶兒。”
劉慶咯咯的笑,響亮地喊“皇祖父!”小宋良娣一邊笑吟吟地在旁看着,一邊順勢撫着裙子坐在了聖上的下首位置。
——這位置雖未和帝后同列,卻也是遠超太子夫婦了。
聖上正和皇長孫處的融洽,見了也沒有多想。皇后就更不會說什麼了。所以小宋良娣竟是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
申令嬅見她這樣,顯見的是在欺辱太子妃了,內心不忿。半開玩笑道,“月枝妹妹怎麼坐到上面去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是父皇的妃子呢。”
衆人見她說的刻薄,都暗自笑了起來。
小宋良娣見了,臉上掛不住,但還是硬撐着道,“申姐姐想多了。我不過是想着慶兒鬧騰,只怕要吵着父皇,這才坐在旁邊照應的。”
她振振有詞的,申令嬅一啞,暫時回不出話,使了個眼色給履霜。但履霜見太子注目於大宋良娣,頗有爲難之意,心中明白,他不願因呵斥小宋良娣而令她姐姐傷了體面。他既這麼想了,她少不得忍了,對申令嬅搖了搖頭。
對方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轉過了臉不理她。
倒是一旁的樑良娣,不滿地嘟囔着,“雖是家宴,但座位也有次序的。怎麼就這樣了?”
聖上顧着和皇長孫說話,沒聽到。皇后和小宋良娣又裝聽不懂,一個也不接話。直把樑良娣臊的臉通紅。
履霜見了,站出來打圓場道,“眼見着人也來齊了,大家舉杯共飲吧!”
太子端起酒杯,接過話頭,“今日雖是小兒的生日宴,但亦是與親貴們聚首的家宴。大家不要拘束,盡興纔是。”
衆人都跟着端起酒杯,挨個祝禱皇長孫平安順遂。
太子含笑一一受了。
氣氛正融洽時,殿門口傳來喧譁聲。履霜隨意地往那兒看了一眼,頓時僵在了原地。
是竇憲,被成息侯和黃門們扶着,走了進來。
他往常雖是武將,但有世家公子的清貴在,一向是很愛乾淨的,衣服總是十分整潔。但今天,履霜即便坐的遠,也一眼望見他面孔通紅,衣襟處盡是斑駁的酒漬。又見他一路被人扶着過來,衆人紛紛掩鼻,大概猜到了他那身衣服幾天都不曾換。
這樣想着,他逐漸的走近了。
成息侯強忍着衆人的打量和滿心的尷尬,扶着兒子請安,“參見陛下,參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皇后眉頭一皺,打算斥責。但太子不欲履霜難堪,在她之前開了口,“岳丈和大舅快坐吧。來人。”
馬上有手腳伶俐的宮女過來,從成息侯手裡接過了竇憲,攙扶着他坐下。
他大約是醉的厲害,一坐下去,馬上就癱在了座位上,捂着胃,作勢欲嘔。成息侯忙拿了放置在旁的小盂過來接着。饒是如此,那股難聞的氣味還是很快就散了開來,殿中衆人都抱怨不迭。
履霜看的滿心驚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宋良娣卻當她是在尷尬自愧,嬌笑着對帝后道,“哎,太子妃的哥哥也真是的。犯了那樣大的罪過,父皇也不過就是斥責了他幾句。他倒好,內懷不服,竟弄成了這個樣子。可見世家子有才能...”
大宋良娣聽她出語刻薄,直覺不妥,開口想勸阻。然而履霜已早她一步,厲聲道,“家兄只是回京早了幾日。雖有令人責備處,但絕稱不上罪過。良娣慎言!”
她自嫁入東宮後,一向溫柔靜默,幾乎不曾有提高聲音的時候,小宋良娣不由地吃驚。但想着她素日裡的性子,也無甚令人懼怕處。遂又輕慢道,“哦?那麼妾請教太子妃殿下,令兄交納的金二斤八兩,所爲何來?”履霜一時接不上話。她覷着這模樣,更得意了,輕輕笑道,“殿下以爲妾身處後宮,便沒有聽說過‘士亡法’與‘交金贖罪’兩詞麼?”
履霜聽的咬緊了牙,心中閃過殺意。宋月枝不敬她,已非一日。這原也沒什麼,反正她身在東宮,也不過就是個平衡各方的擺設。只是宋月枝不該在大庭廣衆下□□竇憲。這樣想着,一改往昔的溫和,冷笑道,“哦?宋家那樣的門楣,聽聞良娣又是從小不受重視的庶出女,竟也有人教導良娣這許多事?”
小宋良娣聽的一愣。大約沒想到她也會說這樣刻薄的話。直到周圍人都偷偷笑起來,才反應過來,漲紅了臉道,“你!”
履霜沒有給她回嘴的機會,冷冷又道,“本宮的哥哥幾次挺身而出、報效國家的時候,良娣兄妹還都躲在後面安享清福呢。如今時日太平了,良娣的話倒多了起來。”
申令嬅聽的又解氣又好笑,附和說,“可不是麼。自己兄妹兩個沒什麼本事,倒好意思隨便張口,攀咬別人。”
樑良娣礙着皇后,不好多說,但也加意地陪着笑了幾聲。
一時小宋良娣面紅耳赤,求助似地看向帝后,“父皇,母后...”
聖上看都沒看她,仍舊逗弄着皇長孫。皇后卻同她同仇敵愾,忍着氣沒與履霜計較,轉頭向底下的竇憲發問,“你也是陛下的外甥。怎麼好好的,把自己糟踐成了這樣子?”
竇憲大約是醉的深了,聽了她的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成息侯轉述了一遍,方明白了她在說什麼。醉醺醺地答,“也,也沒糟踐自己啊...臣,臣就是,就是愛喝酒嘛!臣的爹孃尚且都,都不能禁止呢!您又瞎擔什麼心?”
小宋良娣聽他回的冒犯,心裡好笑。但面上卻不顯,只作一副關心的腔調,道,“噯,竇將軍這是什麼話?皇后身爲國母,又是將軍的舅母。照看你,是應盡的責任。”
竇憲含糊地笑了一聲,“這,這有什麼好照看的?你們沒聽過麼?人...人生,行樂爾!須,須待何時?”他說着說着,忽然地沉下了臉,很用力地一拍桌子,“說到責任,皇后殿下,比起關懷臣,教導東宮妃妾尊卑有序,不更應是您的責任麼?!”
別說宋月枝和皇后了,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他醉成這樣,還會忽然的來這一出。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看着他。
他撐着桌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大聲地喊,“陛下,皇后!臣,竇憲...請移小宋良娣坐席!”
他站了起來,面容一下子顯露的清楚了。履霜見他整張面孔都消瘦而泛白,下頷密密透着青色的胡荏,支離而憔悴。但偏偏還是堅持在維護着她,心裡一酸。
那邊他又說,“陛下身旁的座位,連太子、太子妃都不敢僭越,小宋良娣執巾櫛者,又,又如何能坐?”
小宋良娣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你...”
皇后安撫地看了她一眼,勉強和氣地對竇憲道,“不算什麼大事,不過是叫她坐着,照看照看孩子罷了。”
“照看之事,自,自有乳母代勞。良娣忝居太子側妃位,何必自降身份,與其並列?”竇憲眼睛通紅,但還是不甘示弱地回。
小宋良娣和皇后啞口無言。
竇憲趁勢拱手道,“臣請陛下、皇后勿要使尊卑失序。請小宋良娣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