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叫你自找折磨
月明星稀,晚風簌簌,冬日的枯枝在夜裡斑駁交錯,明月淡籠下,有了幾分銀華玉樹的味道寧爲欲碎。夜裡極安靜,除了寒風帶着枝椏呼嘯,偶有枯木斷裂的卡擦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不,除此之外,還是有其他的。
有展涼顏的心跳聲,和他的呼吸聲寧爲欲碎。
還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胸腔那一股怒火狂噴的野草燎原的噼啪爆裂聲。
有本事他就不要解開她的穴道!
展涼顏帶着她進了一個久失香火的土地廟。簡單的徒有四壁,中間一個神龕供着破爛的土地神,黑秋秋的泥身,不少破爛刮痕。神龕一副楹聯倒是清晰,寫着“有廟無僧風掃地,香多燭少月點燈”,神壇下面倒也還插着幾束早就燒盡的香火棍兒,可見這乏人問津的土地廟,還是多少有那一兩個信徒的。
梅牽衣之所以注意到了這些,是因爲從展涼顏把她帶進來後,就一直任她面對着土地神站着。他自己則點了燈燭,將月光暗淡的小廟照得亮堂,然後就站在一邊,看着她默不作聲,不知想着什麼出神。如今,他想什麼都沒有用,他只要敢解開她的穴道,他最好有充足的理由,否則,她絕不會在乎殺他回去以示心志。
展涼顏望着那燈燭下,映着火光的白皙小臉,儘管眉目盡是冷寒怒意,但有這燈火,有這鮮紅的嫁衣,他只看到她面若芙蓉暖,神似木蘭嬌。心中衝開一股56書庫,想將她擁進懷裡,親吻也好,啃咬也好,溫柔也好,粗魯也好,只要能讓這樣的她屬於他,不能、決對不能屬於任何人!
要他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
他是這樣想的,也想這樣做。但是,他心中才在激盪着,纔想要湊進去一步,那嬌弱的身子忽然顫了顫。夜裡涼風過,她一身單衣加了一件最外頭的嫁衣讓他帶了出來。
牽衣的身子畏寒,受不住這樣的寒冷。
幾乎是無意識的,腦海裡流過這句話,瞬間將他一身的燥熱平復了下來。他解□上帶着體溫的外衫替她披上,在繫着繩結時,順手替她解開了啞穴。
梅牽衣一直在眼裡藏着殺人的刀,只等他敢望過來,她會將所有想說的話通過這殺人的刀全部告訴他知道,那知道她眼珠都快瞪出來了,瞪得眼眶都紅了,也沒能跟他撞上一次四目相對。難熬的沉默過去,任由他幫他披衣繫帶,這會喉嚨一順,頓覺得乾澀風過,咳嗽兩聲舒暢一下氣流,她沉沉喝道:“解開!”
不需再多說什麼,他知道她是要他解穴。但是,現在牽衣的武功,放了她,他沒把握能將她毫髮無損地再留住。因此,他沒有理會她的抗議,自顧自地升起火堆。
梅牽衣道:“不想讓我更討厭你,就放了我。”
拆了一張只剩下一個木架子的不知道是桌子還是椅子或者別的什麼的東西,展涼顏將火堆漸漸燒得旺起來。然後又在附近地上鋪了點枯草,將廟裡那僅剩的破爛蒲團放在上面,扶着梅牽衣坐下。
像是才聽到她說話似的,手指牽動不由自主地就要按她說的,幫她解穴,但在最後關頭卻停住了,擡頭來望着她,表情微暗,道:“若放了牽衣,牽衣會回去嗎?”
“你覺得呢?”梅牽衣反問道,“展涼顏,我真沒想到,你竟然笨到做出這種事情來!”她沒有辦法抗議,任由他按坐在蒲團上,吸收着火堆的熱源,漸漸地將有些僵硬的身子烤得柔和起來。
“笨……嗎?”只是順應心意,用了最直接的法子而已。他無意識揀了一根稻草撥着火堆裡燃燒的木柴,然後,木柴沒撥動,手中的稻草倒是燒到了手上,輕輕彈開了去,喃喃地道:“牽衣不愛他,不能嫁給他。”
“你!”梅牽衣氣結,不怒反笑,道:“我愛不愛誰,由你定嗎?展涼顏,我不想再跟你廢話,要麼放了我,否則,我不會再跟你說半句話。”
虧她先前還以爲就算他行事自我,但在對待“朵朵”上,卻是一切以她爲中心,上輩子既然願意金雨朵嫁給梅疏凝,這輩子,就該也笑着祝福她嫁給譚中柳纔對,不是像她那種得不到就魚死網破的類型。但沒想到,如此信任的他,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展涼顏側頭望着她,見她抿着嘴眼睛瞥向另外一邊,擺明了絕不理睬的態度。那緊抿的脣線,昭示了她有多生氣,除非有人妥協,她決不讓步。凝睇半晌,不知爲何,他忽然笑了笑,道:“跟誰學的這冷戰法子?一點兒都不像牽衣。”
以前的牽衣性子極好,雖有些傻氣,但聽話可愛,沒見生過氣。後來的牽衣,各種表情各種脾氣,但都是生氣就生氣,發怒就發怒,不管多麼不可愛的話,要說了就說;不管多麼憤怒的事,要打了就打。這會子竟然要冷戰的牽衣,是委屈了吧。
展涼顏看着她,半晌,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偷走那枚鎖片的,不是普通小偷。”
梅牽衣一愣,稍稍給了他一點注意力,卻覺得明顯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聽見稻草嗤嗤燃燒的聲音,發出煙燻的香味,而他的聲音夾雜在其中。有些遲疑,卻又像是不想再隱瞞一樣的坦率。
他道:“牽衣記得嗎?那枚鎖片,其實是我的,是朵朵從我這裡拿走的。因爲……那代表了我的身份。”
那麼明顯的圖案,只要聯想到這一層,不會有人看不出來。她早就猜到了,沒什麼驚訝的。因此,對於他這近乎鄭重謹慎的話語,沒有激起她任何表情,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變化。
展涼顏心中一陣悲涼。他知道她應該早就認出來了,且一定也知道了朵朵是她,卻偏不承認。不承認,不記得,也好。但有些事,他必須要跟她說明白。
“當時年紀小,沒想到太多事。鎖片是爹孃留下的,所以一直戴在身邊。那一次,拿給朵朵看,朵朵很喜歡,就幫我保管着……結果最後,朵朵被關索抓走了……”
他清潤的嗓音逐漸變得低沉,回憶着當初的痛苦經歷,心像揪着一樣疼痛。這段記憶,這段他心裡獨一無二舉足輕重的記憶,世上卻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寧爲欲碎。而唯一能分享的那個人,卻將它作爲了最痛苦的記憶,忘了。
一乾二淨。
“江湖上只知道朵朵是被靈嬰樓的人抓走了,卻不知道,朵朵是爲什麼被抓走了的。”望着她終於投過來的注意力,他心中微喜,忍不住伸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她垂在肩側的頭髮,卻也只敢到這個程度。然後,看着她似乎一心一意只等着他往下說,沒有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他動作便大膽了些,挑起一綹青絲,在指尖輕輕摩挲着,感受着那潤滑的觸感。就好像這一點點輕觸,他終於離她近了一點。
“義父帶我離家逃跑時,我年不滿週歲。其後四年,爲了掩人耳目,我有時候是男孩打扮,有時候是女孩打扮。關護法追了我們四年,一直都沒有搞清楚他要追捕的,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四年後,我與義父失散,獨自逃亡,那時候,已經是像乞丐一樣看不出男女。再後來,遇到朵朵。我們在一起三個月,都很髒很亂……”
梅牽衣頓時傻眼了!
她一直奇怪關索爲什麼男女不分,原來竟然是不知男女,而且是認鎖片不認人了。眨了眨眼,忽然意識到這鎖片是從金雨朵那裡拿回來的。莫非……
展涼顏面沉如淵靜,擡眸再次睇她,專注而認真。“是,我和他同樣有眼無珠。我不想找藉口,當初錯認朵朵,錯待牽衣,大錯鑄成已經無法挽回。牽衣無辜受累,我是死有餘辜。牽衣知道實情,心裡委屈,氣我又惱我,我心中全知。我也想,此生既然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只要牽衣幸福,我怎樣都無所謂。明明還有其他法子的,可是,那一瞬間,只想將牽衣搶過來,不想牽衣成爲別人的新娘。”
那一張精緻的面容,總是冷淡表情的臉,少見地露出脆弱,擱在了她肩頭,像是在跟她乞憐,乞她的原諒。他的解釋,其實是有些語無倫次,但梅牽衣卻是聽懂了。
關索當初抓她是因爲她有鎖片。
如今鎖片不是普通小偷偷了。
這兩者結合的結論就是:她危險了。
但關索到底在什麼地方,無人知道。這世上唯一信得過的地方是梅莊,在找出關索之前,她必須留在梅莊。出嫁對她而言,是一種冒險。
“有確切理由和證據嗎?”思索停當,她淡淡地開口。
展涼顏搖頭。鎖片從丟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只能據此得出不是爲了錢財的普通小偷。但只這個結論,就讓他坐立難安。急急趕回金陵,想勸她婚期後延,卻沒趕得及。但搶親阻攔,是真顧忌她那萬分之一可能的危險,還是隻爲了他的私心?不需要想,他知道,這兩個原因,他都不會放下。
“那麼,放我回去。”梅牽衣以不容拒絕的口吻道:“這些都只是猜測。不管你有沒有證據懷疑武林山莊什麼,我只知道,若論這世間除了梅莊我還能信得過的,只有譚二哥。剛纔他肯大度放你帶我走,也是信得過我,我不會讓他失望。還是那句話,不管上輩子你愛誰不愛誰,爲誰癡狂又傷了誰,這些,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叫梅牽衣,是梅莊的梅牽衣,再過兩天,是譚家的梅牽衣,從頭到尾,都不叫‘朵朵’。那個鎖片,在我看來,丟得是正好。你既然只認鎖片不認人,那我倒可以幫你指條明路,他日找到鎖片時,擁有那鎖片的姑娘,你就當他是你的朵朵吧。”終究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想奚落他一頓。
她言語平淡,沒有任何起伏,就連最後的奚落都聽不出任何賭氣惱怒的感情,但展涼顏卻聽得心裡一陣一陣痛槌。這些事,他早就已經明白了,也早有了心理準備,最壞不過就是牽衣不愛他,只要牽衣過得好,愛不愛他,他都可以接受的。卻沒想到,當這些話真正從牽衣嘴裡說出來,那殺傷力比心裡告誡自己的,還要強了百萬倍不止。
心痛啊。那就儘管痛吧。他現在有多痛,牽衣當初也一定有多痛。所以,他不在乎,反而脣角上揚,露出那好看的笑容,就算只賺到牽衣對他一瞬間的失神迷戀,就算只是對這個美色外表,他也心若甘醴。
“還是不能讓牽衣回去。”他笑着,“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讓牽衣回去冒險。更何況,還有我的私心,只要牽衣一天不成親,我就還可以假設一天,還是我的牽衣。”
梅牽衣聞言,原本稍稍平靜的心頓時又怒了起來。哼了一聲,道:“展涼顏,你若打着主意,道過了明天武林山莊不會再娶一個不貞的媳婦,那我告訴你,你絕對不可能如意的!”
展涼顏的臉白了白,他本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他說不清楚,好像……好像就是牽衣說的那樣,他想破壞他們的婚禮,武林山莊不娶牽衣了,牽衣就可以留下了。
“我們之間怎樣,譚二哥對我怎樣,你不會明白的!當初他不曾嫌棄我是個雙手滿沾血腥的魔頭,也不曾嫌棄我骯髒……”
“不是!”展涼顏忽然大聲出言打斷她,伸手按上她的肩膀,眸色痛苦地將額頭抵在手上,道:“牽衣不是!牽衣是個好女孩,一直都是個好女孩,是我的錯。”
當初若有貞節,也是毀在了他手裡。梅牽衣清楚當初那件事與他無關,但是,以他如今對她的愧疚,她絕對有理由相信,讓他想起那件事,絕對能讓他悔恨痛苦。因爲當初,她是那麼痛。當初討的憐惜沒討到,現在給他莫須有的折磨與痛苦……
心臟抖一抖,哼,他是活該!
展涼顏不敢再有二話,解了她的穴道,送她回了客棧。迎面一個人影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親吻着,頰畔親吻着,最後,移到脣邊,忘情地廝磨。
管他什麼婚前不能見面,管他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管他什麼禮義廉恥,他全都不要了!他的牽牽回來了,什麼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