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收官,南下(萬字章節)

哪怕曾經跟沐焚、劉無心這一類的傳統武夫交過手,也曾和顧麒、劉付玄燁這種黑道頂級打手性命相拼,甚至宰掉了一個在泰國地下拳壇登頂的拳王巴裕,陳傲還是不願相信,世上真會有什麼二指折鐵的神仙人物存在。

而然生活太荒誕,處處都隱藏着一個個可以令人發笑又或者吐血的“驚喜”,越是用片面的認知判定爲不可能的事情,就越有可以發生。比如說現在,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僅用手指就簡簡單單地折斷了一把合金打造的堅硬刀刃,還展示出了足以令牙買加人都感到詫異的驚人速度,完完全全超出了常人可以理解的範圍。

固執的唯物主義者陳傲終於理解了“武夫無匹”這寥寥四字的真正含義,可是爲此所要支付的價碼實在有點大——一條小命。

苦巴苦巴地熬到現在,突然就要莫名其妙地令便當下臺了?

生死關頭,陳傲那強烈的求生慾望徹底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猛地發力一擰身,脖子也跟着順勢狠扭,雖說依舊沒有甩開老人那幹皺如枯枝的五指,但好歹卸去了不少的力道。

急中生智,陳傲果斷把身子壓低,乾脆就像動物一樣四肢撐地,右腿繃緊隨後一踹,就如蠍子尾部一樣向上高高翹起。雖說這一擊如泥牛入大海一般沒了聲息,但陳傲分明察覺到脖子上的壓力一鬆。揪着這個空檔,陳傲立馬從腰間摸出一把柳葉刀,整條手臂繃直後甩,鋒利的刀鋒橫着划向老人的門面。

陳傲自然不會天真到認爲能夠一擊得手扭轉局勢,那老頭兒只有一條胳膊,他出刀的角度又刁鑽,老人無論是擋是躲都得先撒手,就算這個老武夫再怎麼牛逼,也總不可能用出“以氣御劍”之類的仙家手段來攔下他這一刀吧。

的確,老人不是什麼神仙,更不會御氣。對面暗中揮來的刀刃,老人很乾脆地就撒了手,還大大方方地後退了一步,臉上雲淡風輕,沒有絲毫的懊惱,反而流露出少許讚賞的神色。

“奶奶的,山跳逼急了還會咬人呢!何況老子是頭惡狼!”

陳傲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正想爬起來打開車門鑽進去,卻突然覺得身後一陣勁風襲來,沒容他做出任何的反應,又是一個標準的狗吃屎姿勢重新摔回了地上,還真真切切地啃了一口黃泥巴。

這時陳傲才猛地反應過來,他一直忽略了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他是四肢着地,而老人是雙腿站立。他要跑路,首先得直起身,而老人要踹他,卻需要簡簡單單地邁前一步。

被逼急的山跳最大的悲哀在於,就算跳起來咬人了,也逃不過最終被剝皮拆骨的結局。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無奈於陳傲這個小後輩的“調皮”,不過下手狠辣依舊,直接擡腳踩一頓,狠狠跺在陳傲身上,隨後彎下腰去,僅剩的一隻手握成拳狀,中指勾起突出,拳鋒直指陳傲的後腦。

老人能二指斷刀,自然也能一拳碎骨。這一拳要是實打實地擊中,陳傲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他也很乾脆,直接就閉眼開始祈禱了,下輩子投個好胎當高富帥啥的,可是漫長的幾秒鐘過去了,自個的腦瓜子好像還沒被砸爛,於是他睜開了雙眼。

強攻奶媽的確給力,洛小希終於趕到,並及時地用雙手架住了老人的拳頭,陳傲的腦袋這纔不至於想西瓜那樣炸裂開來。

“老前輩……放了他吧,別爲難一個不懂事的小後生。”

“那你可是要決定自己留下了?”老人感到有些詫異,漸漸鬆開手,讚許地點點頭:“你們這一輩人,倒也不像沐懷安所說的那樣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起碼最基本的幾分江湖義氣,還是有的。”

洛小希搖了搖頭,莞爾笑道:“江湖義氣說不上,只不過稍微想起了一點陳年往事,這才壯着膽子站出來向老前輩你討還一樣東西。”

“討還?”

老人眉毛一挑,似乎是不滿居然還有人敢用這種強硬的口吻跟他說話。

“啊,擱置了很久的一筆陳年老債了……”洛小希淡然道:“小時候我就聽我那不長命的爺爺提過,他年輕那會兒曾騎驢瞧河山,從南疆邊陲啓程,一路北上,直到內蒙邊境。沿途他經歷了也聽聞

了不少比評書段子還要精彩的奇聞異事,其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金陵那邊有個很特別的酸腐書生,說話喜歡引經據典,而且句句不離之乎者也,但偏偏還很能打,兩丈寬的河流一步躍過,五六個尋常漢子都很難近身。爺爺還說過,當年他在明城牆底下分了些酒給那個窮苦的古怪書生喝,還叮囑我哪天要是去了南京,記得把這半壺梅子酒,討回來。”

洛小希頓了頓,仔細看着老人的臉,雖說依舊沒能從那張飽經風霜的枯黃臉龐上瞧出什麼端倪,但他還是輕鬆地笑了起來:“老前輩,看來我是押對了。”

老人沉默了良久,認認真真地把眼前這個陰氣太盛的後生重新打量了一回,幽幽嘆息一聲:“洛家氣數早已盡絕,居然還有扛旗人。”

“啊,是氣數已盡了,明明出了個能中興洛家的鬼算,卻偏偏怎麼也留不住,真是諷刺。”

洛小希狡黠地笑笑:“老前輩,看着這份情誼在,怎麼也不好意思趕盡殺絕吧?”

“一碼還一碼。”老人不容置疑地說:“我可以不殺生,但必須有人留下,給沐家這麼多負傷的子孫一個交代。”

洛小希似乎是早已預料到了一般,反握女神舉到胸前,一臉輕鬆地說:“可以,按規矩來,三刀六洞。”

“等等,三刀六洞?開玩笑的吧?”陳傲忍住不大聲叫嚷起來:“什麼狗屁規矩?這跟剛纔有區別麼?洛參謀你冷靜點啊,三刀扎進去屁都不剩了!”

“三刀而已,總好過身死吧?陳傲君,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洛小希回頭笑道:“以後洛家就沒有扛旗狐狸了,陳傲君,以後那一家子人就拜託你來照顧了哦,嘛,雖然都是些固執又好鬥的傢伙,不過還是很好打發的,只要危險的時候拉一把不讓洛家斷後就足夠了……”

“放你孃的狗屁!老子一不能翻盤二不能拯救世界憑什麼幫你收拾爛攤子?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去,自插三刀啥的還是讓我這種廢柴來……”

“陳傲君!”洛小希突然提高了音量:“這種時候就別爭什麼了,江湖兒郎江湖死,早料到了……倒是你,有多遠就跑多遠吧,可別死在這場風波里了,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我可是要當海賊王的男人,怎麼可以死在這種地方’,嘛,大致意思就是這樣。顧青,唐雪,小萱,李妞兒……她們可都在等着你呢,呀嘞呀嘞,擔子還真夠沉的吶……我啊,還是在這座大宅子裡好好養傷吧,反正風景也不錯。哪天你要是一不小心飛黃騰達了,有能耐把長三角給一口吞了,記得來接我。”

“他奶奶的,你說得倒是輕鬆……”

陳傲一屁股坐到地上,點了一根菸,低着頭,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好啦好啦,傷春悲秋什麼的等活下來再說,趕快開車跑路吧,要是一不小心死在逃亡路上,那可就不值得了,要知道整個浙江省,可能都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陳傲固執地搖了搖頭。接下來這一幕,他要好好看着,死死地記在心裡,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記住自己曾經有多麼的無力。

洛小希淡然一笑,扭頭望向老人:“沐家的後輩,應該不至於掉價到去虐待一個傷殘的廢人吧?”

老人平靜道:“後輩間的恩怨,我不插手。只要往後你不走出這座大宅,誰也不敢傷你性命。”

“好大一塊免死牌……夠了。”

洛小希緩緩蹲下,倒轉刀鋒,尖銳的刀尖對準着自己的右腿。

“第一刀,折旗。”

漆黑的刀刃猛地落下,輕易地破開衣服,深深地扎進肉裡,猩紅的血液冒出,瞬間染紅了白色的褲子。

洛小希臉色變作一片雪白,緊咬着牙關,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將女神抽出,又對準了左腿。

“第二刀,滅香火。”

刀刃刺下,鮮血染紅了黃土。

洛小希顫抖着,再次把刀刃抽出,雙手握刀倒轉刀頭,正對着自己的腹部中央。

“第三刀,斬俗緣,從此江湖除名!”

陳傲把目光挪開,不忍再看,但鋒利的刀刃沒入肉體的聲音,反而變得更加的刺耳。

老人神色平靜依舊,俯身替依舊癱軟無力的洛小希拔出插在腹部的刀刃,輕輕拋到陳傲跟前,然後伸手將這個可能是洛家最後的一個扛旗人抱起,轉身向身後的那座森嚴宅子走去。

“那邊的小後生,有閒就去南莽告知洛家一聲,盤山旗已折,沒必要再爲區區一個東南龍首的名分白白流血了。”

陳傲依舊低着頭,沒有作出迴應,只是撿起地上那把染血的女神,細細摺疊放好,再一擡頭,雙目已經變得通紅,染血一般,眼裡滿滿的都是兇厲的殺氣。

“長三角,給我等着!”

……

在與餘洪泉分別後,沐琰獨自駕車回家,回到南京的時候,已經是凌晨4點。

期間他一共接了兩通電話,一個是來自自家的老太爺,而另一個是三叔沐建成打來的,前者倒是沒漏出什麼重磅消息,只是讓他準備好北上的事宜,後者則開門見山,一張口便語不驚人死不休,洛青狐重傷留在了山頂大宅,陳傲狼狽逃離南京。

當時沐琰的嘴角就翹了起來,心情舒坦得就如寒冬臘月的天裡喝了足斤的二鍋頭,那個落他兩次臉的陳小子終於還是栽了,而且還是個大跟頭,這輩子可能都別想爬起來。

得意歸得意,沐琰可不敢得瑟,就算姓陳的和青狐狸栽了,還剩着一個李玄策呢,那纔是最難啃的骨頭,就算想遠一點把李玄策啃下來了,還得跟餘洪泉去分地盤,沒準一個分贓不均又得再亂一次。

不過那都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他沐琰總算是在長三角站住了腳跟,再攀上皇氣沖天的李家,往後只要穩打穩紮,成就比起餘洪泉只高不低。

一路奔波的沐琰雖說已經覺得疲憊不堪,但還是強打着精神開始聯絡各路人馬。甭管認識不認識先掛個電話過去,死命搖旗喊人,準備圍師顓南給那個姓陳的來個斬草除根。死灰要是還能復燃,就是隻有一泡尿也得趕緊將它澆滅,這是自家老太爺打小就像沐琰灌輸的道理,何況沐建成也漏了點底過來,陳小子的靠山好像已經崩了,現在孤家寡人一個,沒誰會理會他的死活,此時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

天剛灰濛濛亮,沐琰就領着一車的人馬趕到了顓南,約莫上百號人,而且只是先頭部隊,待會估計還有幾百人會陸續趕來顓南,當初一口吞掉夏家積攢下的老本被沐琰一次性掏了出來。

沐琰雖說沒看過什麼《孫子兵法》,但還是喜歡玩玩策略什麼的,於是就兵分兩路,先派一撥人跑去搜刮消息,另一撥人則去找城東老大喬二的麻煩,把地頭蛇打殘再控制整個顓南黑、道,這樣做起事來才方便。

喬二隻是個地級市的流氓頭子,自然沒辦法跟沐琰這種級別的黑老大過招,沒玩幾下就認慫了,鼻青臉腫地跪在沐琰跟前,指天發誓一定會盡心盡力把那個姓陳的小子給揪出來,還大言不慚地說就算顓南給翻轉過來也在所不惜。對此沐琰倒也沒當真,畢竟這種滿嘴跑火車的傢伙可信度基本爲零。

陳小子還在顓南的情報是餘洪泉給的,所以沐琰一點也不擔心會撲空。安排好一切後,沐琰隨便找間酒店休息了一下午,等到華燈初上,大部人馬也已經到齊,這才悠哉遊哉地出門,領着一羣過江龍浩浩蕩蕩地招搖過市。

一個小時後,這批聲勢浩大的尋人隊伍就被攔下,敢捋虎鬚的傢伙據說只是來自城西的本地幫派,對此沐琰除了不屑還是不屑,可一下車他就傻眼了,一排人封路,手裡端着的都是黑晃晃的摺疊衝。就在沐琰尋思着是不是李玄策的人馬居然敢公然玩火器的時候,對方人羣中就走出一個長相猥瑣的鼠臉男人,大大咧咧地自報家門:

“沐家的小後生對吧?你龔爺我是蘇家外系的。在這兒先把話給挑明瞭,你們這幫小朋友趕緊滾回南京玩蛋去。別的時候嘛,老子管不着,但今天,還輪不到你沐家的雜碎來顓南撒野。”

沐琰眼皮一跳,幾乎就忍不住要罵娘了。

堂堂蘇家,就算只是外系的,也不至於自毀身價來摻和他一個新秀的破事吧?還端着火器,這不明擺着欺負人嗎?

不過就算再憋屈,沐琰也不敢有什麼什麼怨言,跟蘇家的瘋子叫板,就連餘洪泉那種大梟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他沐琰一個剛上位的新秀,還沒這膽子。

浩蕩蕩地來,結果只能灰溜溜地去。那個鼠臉男人還落井下石地罵了一句“瞧那呆逼的熊樣”,然後就是一陣赤、裸裸的嘲笑聲,聽起來當真刺耳無比,沐琰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到底是怎麼招惹上這幫瘋子的?

一路上沐琰想破腦袋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怪自己點兒背。

……

趕走一幫過江蟲後,龔大眼話都懶得交代一句,很光棍地就跑到附近的東北餃子館裡祭五臟腑去。剩下的一幫蘇家犢子對此也早已見怪不怪,紛紛把貨真價實的摺疊衝藏好,各自散夥找節目娛樂去了。

餃子館裡顧客寥寥,只有一個模樣年輕的男人坐在窗邊,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在狼吞虎嚥,駭人的是桌子上還疊着七八個空的大海碗,湯水都不剩吃得乾乾淨淨,看來都是那個年輕男人的傑作,也不知道他的胃到底是怎麼裝的下這麼多東西的。

龔大眼直徑走過去,在年輕男人對面坐下,屁股剛挨着椅子,店裡的小工就端着一盤剛出鍋的韭菜豬肉餃子走了過來,還順帶撂下一小疊紅通通的辣子。年輕男人把餃子推到龔大眼跟前,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

“知道你是地道的東北口味,就讓老闆下了鍋不帶湯水的。不過我覺得這樣吃太乾,還是南邊的吃法好些,少了湯總覺得不對勁。”

龔大眼傻呵呵地一笑: “南湯北羹。”

“酸什麼文。”年輕男人用筷子在龔大眼那梳得一絲不苟的大背頭上敲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再說你一個工科男有個卵子的文化。”

“自學,自學……”

龔大眼夾了個餃子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問道:“七爺,不是說好不摻和的嗎?怎麼又大發慈悲去打救那小子了?”

年輕男人狡黠笑笑:“不就是幫忙收了條屍,讓你去恐嚇一次而已,一沒打而沒殺,這也算摻和?”

龔大眼厚顏無恥地搖頭說:“哪能啊,跟摻和差遠了,不算,絕對不算!”

“就算是摻和了,也無所謂。陳平江居然對自己的兒子懷着這麼深的怨氣,真是天大的趣聞。哈哈,就洛青山那傻逼都算錯了一步,佈局也徹底地亂了,我就是入局,他也找不到由頭來埋汰我。”

“亂,雜,麻煩。”龔大眼一針見血地說。

“亂和雜都稱不上,麻煩倒是有點。不過也無所謂,反正無論是姓沐的上位了還是姓餘的做大了,都與我無關。”

龔大眼說:“那就乾脆送那陳小子一個錦繡前程,直接捧到天上去,看誰還敢動他。”

年輕男人笑道:“那就沒意思了。治大國如烹小鮮,養士也一樣,火候夠了,韻味才能出來,急於求成,只能將塊璞玉生生捧殺。”

“七爺,你比我更酸。”龔大眼翻了翻白眼,說:“不過這小子現在可是摔到地上去了,還被兜頭踩了幾腳,真還能爬起來?”

“這點小風浪都熬不過,還能入我的法眼?”年輕男人淡然道:“老龔啊,你這種老一輩的傢伙,就別隨便揣摩那些年輕人的心思了。第二個葉甲淮?這小子的野心纔不至於這麼小,區區一個長三角,哪能填飽他的胃口?只要這小子能再爬上來,我就送他一份大禮,大到他沒那個福分去消受!”

龔大眼打了個寒戰,顫聲道:“我說七爺,你不會是想把南榜七門裡的其中一門給拱手送出去,直接讓這小子當個外姓家主玩吧?”

“呵……”

年輕男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長地笑道:

“睜大眼睛慢慢瞧吧,好戲纔剛剛開始……”

……

北京,阜成門外玉淵潭東側的釣魚臺國賓館裡,一對年齡差異較大的男女漫步在中心湖邊,一邊賞景一邊談笑,愜意地享受着冬日難得的燦爛陽光, 氣氛相當的和諧,和諧得有點古怪。

正兒八經地穿着黑西裝,但氣質跟跑銷售相差不遠的中年男人突然頓住了腳步,遠遠地指着一棟仿明式建築說:

“那是十八號樓,也就是所謂的元首樓。記得以前在南京山水華門當保安,在值班室裡啃着窩窩頭看電視,看到新聞報道說什麼外賓入住釣魚臺賓館,鏡頭對着那宅子晃悠了半天,當時就感慨居然還有比山水華門還奢華的住處,然後被另一個從從楊浦野雞大學畢業的傢伙笑了半天,說我是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這輩子也就能當個保安啃冷滿頭。直到後來被一個**子拐到了東北,經歷了點不大不小的屁事,見識漲了些,才知道所謂的元首樓其實也不算什麼,甚至還不如某些縣官包個山頭建的宮殿式宅子氣派,那時候纔算是真切地明白了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人吶,眼界一旦窄了,還真就什麼都瞧不真切了。”

長相豔麗如一隻狐媚子般的女孩不屑地翻了翻白眼,絲毫不加掩飾地鄙夷道:“就你那見識,充其量也就一個打腫臉充胖子的暴發戶。”

被挖苦卻覺得舒心無比的男人哈哈大笑:“就算是暴發戶,那也是個有權有勢的暴發戶。前些天我在長安俱樂部那邊碰到一個外交部的死禿驢,興起之下就問他能不能把我當外賓接待,送進十八號樓裡享受幾天。結果這個官帽子挺大膽子卻比老鼠還小的傢伙差點沒急哭了,跟我扯了半天的廢話,繞了十幾個彎來拒絕,那表情,嗤嗤,比得了痔瘡又便秘還慘。要是被那些仇富仇官的屁民看到了,準得樂上半天。”

面對着這種**裸的顯擺炫耀,女孩都懶得搭理了,直接把頭扭到一邊,乾脆不聽不聞。

“不樂意聽、覺得俗氣?那就是了。閨女啊,以後找男人,千萬別找你爹這樣的俗人,再有權有勢都是假的,都被條條框框給釘死了,沒點意思不說,而且大多都是一些沒了底線丟了良心的白眼狼……要找,就找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張口閉口就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能給你扯一火車,渾身都不帶半點俗氣的,那纔是正兒八經的好男人……”

女孩終於忍不住了,回過頭來一瞪眼,氣鼓鼓地說:“陳平江你夠了!我要嫁誰還輪不到你作決定!”

男人摸出香菸點上,他抽並不是金裝大熊貓又或特供中南海那一類的奢華品,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雙喜煙,而且夾煙的姿勢也土鱉,三根手指夾着濾嘴,倘若不是在國賓館裡信步遊玩,估計沒誰會相信他是那種可以把外交部高官嚇尿褲子的虎人。

“閨女的終身大事,難道我這個當爹的還沒有發言權了?”

女孩冷笑道:“除了每個月往我賬戶上打錢,你什麼時候像個父親?”

男人很認真地想了一會,一本正經地說:“現在。飯後陪閨女散步,怎麼看都是個稱職的父親吧?”

面對着如此厚顏無恥的男人,女孩很乾脆地就發飆了,尖聲道:“稱職?你要是稱職就不會嫌麻煩把我送去美國了!”

男人笑笑,摸了摸女孩的頭,輕聲道:“昨晚她給我打電話,說你回國了,突然就覺得有些寂寞了。”

女孩頓時沉默了,神色有些詫異,她當然清楚男人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男人很乾脆地把菸頭彈進湖裡,淡然道:“當年的是是非非,現在誰也說不清,不過終究是我欠了她的。一個女人,無親無故,一個人流浪他鄉,得有多苦?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一開始我隔天就給她打一個電話,不爲什麼,只是嘮叨一些家常,想聽聽她的聲音。後來她嫌煩,就一星期打一次,後來洗白做大來了北京,各種瑣事纏身,忙得要死,就一個月打一次。當然,就她那倔脾氣,我要是不打電話給她,估計她就是生病進了醫院沒人照顧也不會主動打給我。沒想到難得碰上一次,還是沾了你的光。”

女孩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幽怨:“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陳平江,你到底有多少張臉譜?”

“天曉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小閻王大小鬼,從蠅營狗苟的升斗小民到上達天聽的封疆大吏,各路的牛鬼蛇神我都打過交道,你算算,得有多少張纔夠用?”

女孩無奈道:“答非所問,你知道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男人聳了聳肩,不以爲然道:“知道是一回事,說不說得出口是另一回事。”

女孩糾結了一會,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咬牙道:“那你能不能永遠戴着現在這張臉譜?”

“怎麼?心疼那個窩囊廢了?”男人不屑地嗤笑道:“一個扶不起的阿斗,憑什麼讓我青眼相加?就憑他是我的種?笑話。”

女孩憤憤地說:“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你還想怎麼樣?”

男人眯着眼睛,聲音陡然變得陰冷:“好?呵,我倒是半點也沒瞧出來。要不是我出面,要不是他身邊還跟着一隻青狐狸,早就被餘洪泉那種半桶水的廢物給玩死了。皇城根下那些年輕輩裡隨便拎個出來換到他現在的位置,哪個不能做得比他好?還說什麼要做第二個葉甲淮,丟人現眼。”

女孩不解道:“那你當初就不該出面幫他!”

男人冷笑道:“捧他起來,是爲了讓他摔得更狠點,沒嘗過苦頭,又怎麼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摔傻了更好,斷了這份想念,安心當他的屁民,省得在那裡興風作浪礙眼。”

“你不幫,我幫!”

女孩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轉身就要走,卻被男人輕輕鬆鬆地拽住。

“你信不信我不開口,你連釣魚臺賓館都走不出去?”

“你……”

“忘了跟你說一件事,昨晚那個窩囊廢和青狐狸溜達到沐家宅子裡鬧騰,結果被人像條喪家犬一樣趕出了南京,這輩子也別想翻身。”男人輕描淡寫道:“摔得已經夠狠了,至於有沒有摔傻,那就不得而知。”

女孩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難道說……”

“對,是我在後面推波助瀾,很簡單的事情,一通電話而已。”男人很坦白地承認:“東南那個洛家鬼算莫名其妙地偏了李玄策那邊,既然這樣那我也摻和一把,更熱鬧一些。”

“陳平江,你瘋了?陳傲可是你的兒子!”女孩憤怒到了極點,聲聲刺耳:“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又算什麼?沒情沒義沒心沒肺連畜牲都不如的東西?”

“這種話聽過太多了,耳朵都快起繭子咯……”

男人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淡然道:

“既然是個窩囊廢,那還是安分點好。你要去見他,我不攔着,不過幫我給他帶句話,他要是敢再躥起來,我就再把他踩下去,廢點功夫而已,不礙事。”

女孩恨恨地瞪了男人一眼,甩開他的手轉身離去。

***在原地看着那道纖細的身影越走越遠,自嘲一笑,重新掏出香菸點燃,低聲自言自語:

“一世卑微,總好過死於非命……”

……

無論顧麒在否,顧青的生活節奏都是一成不變的,平日裡除了上課就是買菜煮飯,週末則宅在家,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看電視,不懂電腦也不懂網絡,雖說手機比較高檔乃是傳說中的土豪金,但除了打電話以外基本就沒怎麼碰過,實際上在顧麒走後也沒誰會給她打電話,所以手機對於她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卻過着苦行僧一般枯燥無味的生活,在外人看來實在是難以理解。

今日放學後,顧青一如既往地買菜回家煮飯吃。她並不是那種對生活品質如何挑剔的女孩,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快餐和垃圾食品,汽水一類的飲料更是被她視作毒物,何況作爲一個標準的吃貨,一個罕見的暴食“三無少女”,在外面解決吃飯問題消費實在太高。

走出樓梯口,拐進過道,顧青遠遠地就看到一個模樣狼狽的傢伙叼着煙蹲在她的房門前,約莫是等的時間有點久了,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焦慮。

“陳傲……”

顧青猶豫了一會,還是輕輕地叫喚了一聲,只見那個傢伙應聲站立起來,揉了揉躲着發麻的雙腿,揚起臉,對她露出一張顯得有些勉強的笑臉。

“剛忙完,順路經過,就上來看看。”

這傢伙還是一樣,要面子,而且張口謊話連篇,看他那樣子怎麼也不像是“順道經過上來瞧瞧”,不過既然他這麼解釋,顧青也就默契地不點破,因爲她看得出他此刻的精神狀態並不好,說話間也露出了疲態。一個男人,在勞累得身心疲憊的時候還能強忍着對她擠出一張笑臉,已經是十分的難得了。

“等一下,我去煮飯。”

打開門後,顧青面無表情地撂下一句話,然後就拎着大包小包走到廚房忙活去了。她買的東西樣式不多,無非瘦肉青菜豆腐,但量很足,炒了足足三大盤,外加一鍋大米飯,等她端着飯菜走到客廳的時候,陳傲已經坐在了飯桌上,手裡把玩着一個翡翠鐲子,面無表情地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顧青沒有說什麼,盛了兩碗米飯,把一碗遞到他跟前,然後就各自展示着氣吞山河的腸胃,只不過一個是狼吞虎嚥,一個是細吞慢嚼,速度卻相差不遠,風捲殘雲地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

難得吃了頓安穩的飽飯,陳傲滿足地哼了幾聲,抹了把嘴上的油,把那個翡翠鐲子扔給顧青,說:“你哥留給你的東西,好好保管,別丟了。”

顧青捏着那個鐲子端詳了許久,這才幽幽地說:“你拿去賣錢。”

陳傲搖了搖頭:“不值得的……對了,我要出一趟遠門,很遠的那種,可能沒個一兩年啥的回不來。你應該能照顧好自己吧?”

顧青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說:“我陪你。”

“別鬧,又不是度蜜月和旅遊,純粹的公事和苦巴日子,陪什麼。”陳傲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好好等我,不準見異思遷。”

顧青木訥地點點頭,陳傲笑笑,正想起身離開,顧青卻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陳傲微微一愣,轉身望去,依舊沒能在她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龐上瞧出任何的端倪。

“包紮完傷口再走。”

顧青不容置疑地說。

陳傲無奈地笑笑,脫下外套和襯衫,露出了經過一夜廝殺逃亡遺留下的滿身猙獰刀傷。

女人啊,就是直覺敏銳。

顧青的手法“殘暴”依舊,只是這回陳傲沒有嚎得撕心裂肺。

沒有互道珍重,沒有緊緊相擁,平淡無奇的分別後,陳傲一個人漫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期間掏出手機瞧了瞧,又收起來,來回五六次,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喂,老大,我還有一個請求。”

“嗯,說,我聽着。”

“她們……還有我那一幫子狐朋狗友,就拜託你照顧了。”

“可以。”

“這麼幹脆地答應,真不像你的作風。”

“呵呵,收費服務,人情債要還可不簡單。”

陳傲臉上不禁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但聲音聽起來輕鬆依舊:

”你這麼一說我反而安心了……”

……

華燈初上,城南火車站的候車室裡,陳傲坐在冰冷的塑料長排椅上,手裡捏着一張火車票,去往的地方是左手天堂右手地獄的深圳。

終究是被逼迫到要背井離鄉了,這回可真成了一條喪家之犬。

沒了洛小希的庇護,也沒了魏小華那幫過命的兄弟的照應,孤苦零丁的一個人,真的能闖出什麼名堂來麼?

這種想法剛一冒出,陳傲就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子,喃喃自語道:

“陳傲啊陳傲,你還真是個廢柴啊,這種程度的挫折而已,你就心喪了?路還長着呢……當不了第二個葉甲淮,隨便當個土皇帝也是可以的嘛……”

“土皇帝太掉價了,俗氣,不通過。”

一把熟悉的輕柔嗓音響起,陳傲驚愕地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張笑容嫵媚的姣好臉龐,嘴脣顫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女孩嘲笑道:“呦,看你那哭喪些臉的樣子,難道還要掉金豆兒不成?都多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

陳傲揉了揉眼睛,很努力地想擠出一張笑臉,結果嘴角怎麼也無法向上翹去,只能用顫抖地嗓音,緩緩地念出那個因爲太久沒有說過而顯得有些生硬的字眼:

“姐……”

陳落語伸出手,輕輕揉着弟弟的臉頰,目光溫柔:“一晃眼,好幾年就這麼過去了,小屁孩長大了,姐也人老珠黃了,所以我等不及了,回來看你。”

“誰說的,還是那麼漂亮。”

“呦,都會油嘴滑舌了,跟着學校裡那些小混混學的吧?用來泡妞什麼的……”

“別瞎說,我單身着。”

“哼哼,等姐算算,李晴倩,顧青,餘曉萱……這就幾個了?”

“你怎麼知道的?!”

“就你那麼點破事啊,想知道還不容易?”

“是嗎,都知道了麼……”

陳傲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點了根菸,無奈道:“一定是那個男人告訴你的吧?真是多嘴……”

“嗯,他還要我跟你說……”

“不用說了。”陳傲搖了搖頭,目光堅定:“想讓我碌碌無爲一輩子,除非那個男人親自來打折我的腿!”

陳落語先是一愣,隨後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這纔是我的好弟弟啊,真該讓陳平江也聽聽這句話,多豪邁多有氣概!”

陳傲苦着臉說:“姐,都這種時候了就別埋汰我了。”

“我樂意。”

“……”

“好啦,還說的都說了,該看的也看夠了,姐要走了哦。”

陳傲下意識地問道:“去哪?”

“美國啊,不過要先去韓國整個容,恢復年輕靚麗的樣子,然後繼續等你來接我。”

沒等陳傲反應過來,陳落語已經乾脆利落地轉身離開,這就是她的風格,說走就走,不會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陳傲本還想追上去跟她說一聲再見的,不過想想,還是算了,矯情,也沒那個必要。

半個小時後,火車進站,陳傲登上了簡陋的綠皮車廂,如鋼鐵巨龍般的車身沿着鐵軌緩緩前行,很快行駛到了郊外。

陳傲把頭探出車窗外,扭頭向後望去,漆黑的夜幕中只見零星的燈火闌珊,瞧不真切,但他知道,那就是他土生土長的城市。

所以他在風中聲嘶力竭地吶喊:

“顓南!我還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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