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林笑棠急匆匆的從南京大學的校園裡跑出來。就在剛纔,南京的防空炮火好像突然集體啞火了一般,日軍的轟炸機開始肆無忌憚的闖進南京的上空,炸彈像雨點一般落了下來。一個消息傳來,中華門陷落,日軍已經進入南京城。
林笑棠向着泰和橋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他一心想要趕回家找到大哥大嫂一起出城。
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就在眼前,鄰居們已經亂作一團,方老闆和方柔手忙腳亂的收拾着店裡的貴重藥材。林笑棠一把抓住揹着包裹,臉上滿是驚恐的二狗,“我大哥大嫂呢?看見他們了嗎?”
二狗初看到林笑棠,張着嘴巴,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半晌才木呆呆的指了指林笑棠家的小院。
林笑棠一把推開他,徑直跑向自家的小院。後邊的二狗如夢方醒,大聲喊道:“七哥,別去!”
話音未落,一顆炸彈在林笑棠家的後院炸開,此時,林笑棠剛剛跑到院門口,一股巨大的氣浪夾雜着猙獰的火焰撲來,將林笑棠推上了半空。
“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林笑棠收回思緒,擦了擦眼角的溼潤,看向寓公和白起,“之後,我和二狗、方柔一起到了挹江門,再之後的事情,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
“這之前呢?”寓公摸着鬍鬚思索了一陣,看得出,他着實不想再提起這段回憶,“你大哥大嫂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不對勁?”林笑棠陷入了沉思。那些日子自己一直在忙着和大學的師生們募捐籌款勞軍的事情,常常是整天都呆在學校裡,根本就沒留意大哥大嫂有什麼變化啊。
等等,林笑棠的腦子中靈光一閃。南京陷落前三天,雖然林笑棠回家很晚,但出人意料的是,往常準點按時下班的大哥竟然回來的比他還要晚,爲此,大嫂只好將飯菜放在爐竈上溫着,不敢熄火。還有一次,半夜林笑棠起牀小解,卻發現大哥大嫂房間的燈還亮着。
“這些算是嗎?”林笑棠問寓公。
寓公不置可否,而是向林笑棠詳細講述了他懷疑的理由。
林笑君大學畢業之後,曾經在北平當了兩年的兵,加入了二十九軍軍訓團,期間和白起加入了當時部隊內部的一個進步組織——軍官俱樂部。
“而這個俱樂部就是我們的組織在軍隊中發展的分支,這點,你大哥並不完全清楚!”白起解釋道。
盧溝橋事變後,二十九軍撤出北平,林笑君也在此時離開軍隊回到南京,依靠軍隊長官的介紹,他先是到了國防部裝備處一個下屬機構做事,而後便忽然被調職到中央銀行。
這之後不久,林笑君夫婦與寓公和解,雙方開始通信往來。其中的一封信中,林笑棠隱晦的提到了自己在北平時期無意中發現的一件事情。事情源於一次偶然,林笑君大學時主修日語,在二十九軍中屬於難得的翻譯人才,曾經多次參與二十九軍與日本方面的談判和斡旋。一次宴飲後,林笑君奉命護送一名自稱有皇室血統的日本官員回住處,途徑故宮的時候,那名酒醉的官員指着夜色中的宮殿叫囂道:“那裡所有的財富都將屬於天皇的金百合!”
這句話給林笑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給寓公的信中他特意提到了這一點。於是寓公便對此事留了意,開始通過自己的渠道來打聽“金百合”一詞的真正含義。結果卻發現日本方面似乎真有這麼一個計劃,但並沒有探查到具體的內容。根據林笑君信中提到的內容,寓公懷疑,這是日本方面針對中國發動的一次經濟掠奪行動,目標就是淪陷區內的各種財富和文物。
此後,得知林笑君被調到中央銀行,當時,寓公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曾去信詢問,但林笑君並沒有回覆。
南京陷落前兩天,長江水道和下關碼頭以及浦口都在**的掌握中,那是寓公最後一次來電催促林笑君夫婦儘快撤離,但沒有迴音,之後,便徹底失去了聯絡。
“江伯是懷疑我大哥查到了有關金百合計劃的秘密,纔想辦法調去了中央銀行,然後又因爲這個,遲遲沒有撤出南京?”林笑棠問道。
寓公點點頭,“這兩年,我一直努力的在查證這件事情,但始終沒有頭緒。這個金百合計劃(注一)秘密等級很高,以我在日本的關係根本無從查找,包括在軍隊當中。所以,我懷疑這個計劃是日本最高統治層的核心機密,他們是通過別的渠道來執行具體內容的。”
林笑棠心中一動,“既然日本政界、軍界都對此知之甚少,根據大哥記錄的當年那名商人的話,我判斷會不會是通過商界甚至是幫會組織來執行的呢?”
寓公和白起對視一眼,顯然很贊同林笑棠的觀點。
從寓公的莊院出來,林笑棠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忽然發現自己從始至終就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陰謀當中,其中也包括他的大哥大嫂,以及寓公、白起等很多人,只不過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陰謀的存在。如何發現這個陰謀的脈絡,找出大哥大嫂遇難的真正原因,變成了林笑棠心頭最大的負擔。
一個陌生的司機將林笑棠送到寧海路的附近,便告辭離開。此時已是清晨,不知不覺間,一整夜的時間已經過去,而此時的林笑棠卻絲毫沒有睡意。
街道上,小販們已經早早打開了店門,早點攤也是熱氣騰騰,林笑棠收攏了心情正打算買些早點帶回去,卻看見尚芝挎着一個籃子從公司的方向走過來。
初春的晨風依然凜冽,把尚芝的臉蛋吹得紅撲撲的,雖然眼神依然有些躲躲閃閃,但看起來精神卻好了許多。
尚芝逛了一圈,買了些油條豆漿和米糰子,邁着輕快的步伐向回程走去。
路邊一個擺攤賣瓷器的漢子不經意間將一個瓷瓶向路邊挪了幾寸。
尚芝並未注意,路過的時候,褲腿碰到了瓷瓶,瓷瓶應聲而倒,雖然是土地,但那瓷瓶竟然一下子摔了個粉碎。
漢子一把抓住尚芝的籃子,“別走,你踢壞了我的東西,那可是我祖上流傳下來的傳家寶!”
路旁兩個幫閒也湊過來,“小姑娘,碰壞東西就想走嗎?”
尚芝低着頭,緊緊的抱着懷中的籃子,另一隻手摸出幾個銅板小心翼翼的遞過去。
漢子不依不饒,“這哪兒夠啊,我這是明朝的古董,至少得要三十塊。”
三個人圍着尚芝,一邊攔着她的去路,一邊污言穢語。路上人們都遠遠的躲開,生怕沾惹上麻煩。
尚芝咬着嘴脣,一言不發,臉色卻漸漸蒼白起來,手慢慢摸向籃子下邊的一樣東西。林笑棠看的清楚,那分明是匕首的手柄。
攤主正在唾沫橫飛的辱罵尚芝,耳朵中卻冷不防聽到了旁邊一聲清脆的聲響,他趕忙回頭。
林笑棠一腳沒剎住,一個花瓶被踢得粉碎,他看看攤主,“這是哪個朝代的?”
林笑棠又拿起一個筆筒,笑了,“呦呵,黏的還挺結實。”說着他用手一掰,竟然直接掰下一塊。
“你找死啊!”攤主惱了,擡起一腳就向林笑棠踢來,林笑棠一側身,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登時將他揍得坐在了地上。
攤主回頭去找他的兩個幫手,卻發現另兩個人已經被幾個黑衣漢子踢到在地,捂着腦袋不住的求饒。
巡捕適時的跑過來,吹起尖利的哨子。郭追將他們攔下,伸手遞給他們一張名片。兩個巡捕看清楚上面的字,滿臉堆笑,直說抱歉。
林笑棠根本沒看那兩個巡捕,一腳一個瓷瓶,正踢得高興,“這個是唐朝的,這個是宋朝的、元朝的、明朝的……”忽然一轉頭,瞪着攤主,“怎麼沒有秦朝的?”
攤主苦着臉說:“大爺,秦朝沒有瓷器(注二),只有陶器!”
林笑棠笑着用手點指他,“還挺有文化,你可真是淘氣!”
回去的路上,尚芝的小臉又變得紅撲撲的,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不時瞥向林笑棠。她沒想到這個林長官會及時出現,幫自己化解了困局,雖然匕首被林笑棠毫不客氣地沒收了,但尚芝只是好奇這個林長官怎麼也是一副流氓的做派,想起來就讓她忍不住覺得好笑。
不知爲什麼,林笑棠看到尚芝,總會想起當年在自己屁股後邊跟着的方柔,也是這樣的年紀,也是這樣的膽小,她和二狗兩個人,簡直就是自己的尾巴。
林笑棠忽然停住了腳步,郭追和尚芝等人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林笑棠一拍腦袋,“二狗!對,就是他!”他忽然想起那天遇見二狗時他的表情,難不成是二狗看到了什麼?如果看到了,那後來逃難的過程中,他爲什麼隻字未提?
林笑棠的腦子愈發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