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非常古老的故事:有什麼事情是比吃蘋果吃出一隻蟲子更可怕?
吃出半隻蟲子。
原詩現在就非常深切地體會到了這個道理,看着眼前忽然遊刃有餘起來的許柏廉,她就感覺自己像是吃掉了半隻蟲子一樣噁心。
有什麼是比被陰謀矇蔽更難受的?那就是將陰謀揭示了一半,卻難以爲繼!
原詩現在正面臨這樣的困局,她的確將懷疑對象鎖定到了許柏廉,但線索卻到此爲止。而許柏廉則明目張膽地擺出了“我還有後手,卻再也不會告訴你多一個字”的態度。
這就真的非常噁心了!
原詩的兵行險招,本就是一種賭博,她從雷雲使者那裡逼問出警訊後,第一時間想到了許柏廉,只要能快刀斬亂麻地控制住此人,他手下有再多蝦兵蟹將,陰謀詭計也不足爲慮。但現在人是鎖定住了,控制卻遠遠談不上,除非能將他腦中的思維全部提取出來,否則原詩嘴裡的半隻蟲子就吐不出來!
這一步棋走得終歸是太急了。
“蠢貨。”
許柏廉的哂笑聲傳入耳畔的時候,原詩自己也懊惱地暗罵自己智者千慮居然河邊溼足……以至於下一刻,當朱儁燊的身影閃爍出現在一旁的時候,原詩更是非常惱怒地回頭瞪了他一眼,讓老院長一陣莫名其妙。
是你叫我來的好不好!?還用的是迷離之書中最緊急的一條信道,我放着手下加班吐血的工作人員不顧,專程跑來,你反而要瞪我!?
“出什麼事了?”
另一邊,一直在宗師區旁觀了一切的嬴若櫻,也打破沉默,用清冷的聲線問道。
在嬴若櫻身旁,黃步鳴也瞥來好奇的目光。
原詩面對這幾位宗師的集體質疑,思忖片刻,便將事態簡單說了出來。
“剛剛我看到了聖元的雷雲使者向公主傳遞了一個瘟疫警報,在紅山城即將爆發危機億萬生靈的恐怖瘟疫,而瘟疫的源頭,已經鎖定到了許柏廉身上。”
嬴若櫻問道:“有證據嗎?”
原詩坦然道:“沒有。”
“所以你在犯什麼傻?”
原詩說道:“我在賭他比我更蠢。”
“你贏了嗎?”
原詩無奈地笑道:“如您所見,好像是輸了。”
嬴若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又將目光鎖定在許柏廉身上:“的確是顯得非常可疑,說來,他之前的死而復生,從原理上真的解釋得通嗎?”
這個問題,顯然是拋給黃步鳴和朱儁燊的。
黃步鳴坐擁“萬知”頭銜,以知識量的龐雜而論猶在朱儁燊甚至周赦之上,所以這種問題他自然要率先開口,拋磚引玉。
“按照已有的魔道通論,是解釋不通的,至少以他當時的狀態,除非魔族再臨,否則必死無疑。”
“哦,魔族再臨啊。”嬴若櫻若有所思,“我記得東邊一直都很寶貝石灰平原的上古戰場,說不定是聖元議會在遺蹟中悄悄豢養魔族?”
許柏廉聞言,笑容更顯諷刺:“蠢貨!”
嬴若櫻柳眉一豎,手中的散華神通便準備照臉糊過去,但神通尚未出手,就被朱儁燊伸手製止了。
“長公主殿下,聖元人是人魔大戰中受創最深的,傷痕兩千年也不曾痊癒,豢養魔族這個概念,在那邊莫說提出來,就算想也是不能想的。”
嬴若櫻嘖了一聲,沒和朱儁燊爭辯。
這種常識論她又何嘗不知道?無非是拿來試探許柏廉罷了。而剛剛那死爛貨敢對自己口出惡言,正是將問題訴諸武力的好時機,雖說他看來脫胎換骨,實力比先前必有質變,但嬴若櫻贏過他一次,就有信心贏上第二次,第三次。
散華宗師這一生並不是百戰不敗的,她也會輸,也會有無論如何都敵不過的對手。
但只要她贏過一次,就再也不會輸了。
勝利,只有0次和無數次,這就是嬴若櫻的直觀寫照。
但朱儁燊卻另有考量,他制止了嬴若櫻後,再次以深邃的目光審視許柏廉,良久,他開口問道:“請問閣下究竟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許柏廉才終於認真了起來,但這份認真也僅限於心底,表面上他仍是那個目中無人的聖元宗師。
“我是誰?你們秦人應該最清楚不過啊……”
話沒說完,便被朱儁燊打斷了。
“我不是以秦人的身份詢問,而是以人類的身份詢問,請問閣下,究竟是誰?”
許柏廉沉默了一下,笑道:“你的眼光,倒是比那個自居天下第一人的要好些。”
朱儁燊卻說:“那也未必,只不過我敢賭,敢輸,他卻高處不勝寒,輸不起。”
“哦,所以你覺得他也在懷疑我?這我倒是看不出來。”
“天下第一人的心思,怎麼可能輕易讓你看出來。”
原詩在旁邊聽得一陣煩躁,雖然明知道朱儁燊是在借這個機會拖延時間,調兵遣將去搜集線索……但是這對話實在好蠢啊。
好在許柏廉也沒興趣和朱儁燊廢話,說到一半就話鋒一轉:“對了,不必浪費時間去控制我帶來的學術團成員了,一多半人都是無辜的。”
原詩撇了下嘴巴,強忍着沒有動手揍他。
換句話說就是還有一小半並不是無辜的咯?現在我們又區分不出哪些人清白哪些人有罪,怎麼可能不浪費時間去控制他們?這句話看似好心,反而是給人添堵……
等等,他說這話,真的只是爲了迷惑我們,或者說噁心我們嗎?許柏廉這人的確經常犯蠢,但能從貧民窟一路成長爲魔道宗師,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不犯蠢的時候,其實聰明的可怕!
原詩和他在論壇論戰,多次行險取勝,靠的就是許柏廉夠聰明,如果許柏廉是個鄭力銘那般的憨批,那原詩反而容易秀才遇到兵。所謂智商碾壓,很多時候都只有在同級別的戰鬥中才有效。
所以現在原詩就不得不懷疑,許柏廉這句話是否另有所指,或者說他廢話這麼多,到底是爲了什麼……
下一刻,她腦海中靈光一閃,目光立刻瞥向長公主。
嬴若櫻也擡了下頭,若有所悟,手指在腰間輕輕一點。
與此同時,遠在南疆的李覃頓時精神抖擻,翻開了自己的迷離之書,宛如曠婦挑蘑菇。
“殿下找我有什麼吩咐?離火宗師,使命必達!”
“少廢話。”
“哦。”李覃立刻收斂神色,專注聆聽。
聚在李覃身邊的南疆軍團將士們,則非常有默契地離開軍帳,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
作爲同生共死過的戰友,他們之間早沒有什麼上下級之間的隔閡,更多是肝膽相照的默契,所以一人丟臉,全軍迴避也早成了南疆軍團的基本禮節。
按照慣例,李覃與長公主的對話通常會單方面持續很久,尤其是長公主離開南疆也有段時間,李覃的思念之情勢必延綿良久……總之今晚大家可以不用回營了,各自去周圍打打獵散散步就好。
另一邊,軍帳中李覃卻臉色越發凝重。
對嬴若櫻的思念之情固然如火山熔岩亟待爆發,但是事有輕重緩急,李覃還不至於因私廢公,嬴若櫻此時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讓這位離火宗師心臟緊縮不已。
“你是說那些聖元工兵有問題?”
嬴若櫻沒好氣地說道:“我沒那麼說,但目前他們嫌疑巨大,理由你自己想。”
李覃點點頭,腦海中已經不斷翻涌出各式各樣的畫面和線條,作爲推理的素材。
這次的事態緣由,雖然嬴若櫻在迷離之書裡沒有講太清楚——這位長公主殿下從來也沒耐心把話掰開揉碎去講——但李覃已經準確地把握到了脈絡。
雷雲使者的預言一般不會有錯,聖元公主的態度某種程度上也支持了那份預言的力度——和其他秦人不同,李覃與那位公主卻是打過很多次交道,所以能理解她的沉默。
她是以自己的沉默和不爲,逼迫聖元帝國派出更多的力量來幫紅山人化解危機,只要她不走,那麼哪怕尊貴如天下第一人周赦,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帝國的公主隕落在瘟疫危機之中。
而既然公主殿下如此決斷,證明危機多半確有其事……但現在原詩只是揭開了第一層謎語,還遠遠談不上解開真相,從許柏廉身上,可以發散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只不過,這其中最可疑的,的確莫過於來南疆埋下長生樹種的聖元工兵了。
這些人是隨學術團一道乘坐天啓鉅艦而來,在艦船登陸後便與學術團分道揚鑣,經秦帝國秘密接引派往了南疆,以鎮壓日趨騷亂的荒蠻之靈。
李覃作爲長期駐守南疆的秦國代表,與這些工兵接觸下來,只感覺他們身上幾乎沒有人類的味道,但考慮到這些工兵基本是直屬於天下第一人,就連聖元皇室都號令不動……沒有人味倒也正常。
但此時看來,這個沒有人味就非常不對勁了。
“我知道了,我會立刻將他們控制起來……但我認爲問題的癥結並不在此。”
儘管心中已經有了懷疑,但李覃還是坦然說出了另一個猜測:“在我看來,這依然是許柏廉拋出的迷惑項。”
“所以我也沒指望你去拯救世界。”
“明白,我會盡快做好南疆的事,殿下……你要保重自己。”
“……哼,知道了。”
兩位宗師的對話就到此爲止,和李覃預期中綿延漫長的傾訴衷腸迥然而異,但李覃卻只感到一陣喜出望外。
有多少年了?長公主殿下對於自己誠摯的關懷問候,是以如此溫和的語氣作爲迴應的?
至少有13年了吧……
李覃作爲魔道宗師,有着過目不忘之能,尤其和嬴若櫻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都深深刻印在腦海中,所以他很清楚,最近這13年來,無論他如何關懷問候,得到的答覆都是:“噁心”、“閉嘴”、“散華!”
知道了這三個字,看似平淡無奇,卻寄託着李覃無限美好的夢想。
不過,現在卻不是沉醉於長公主殿下的溫柔的時候了,事關大秦帝國安危,他也要拿出全副精力來應對。
雖然大概率這些聖元工兵只是許柏廉擺出來的疑兵,但是,寧殺錯,不放過……這可是長公主殿下對他寄予的期待!
——
紅山城中,嬴若櫻手指離開腰間迷離之書,擡起頭對朱儁燊等人說道:“南疆已經安排好了。”
朱儁燊點點頭,卻沒有露出釋懷之色。
南疆本來也不是他的懷疑重點,因爲那些工兵幾乎是周赦的私兵。如果連周赦都被許柏廉滲透到這個地步,大家也沒必要在這裡集羣猜謎了,趁早回家寫遺書去算了。
問題在於,許柏廉的陰謀究竟是什麼?
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許柏廉那有恃無恐,甚至戲謔玩味的態度,已經足夠證明原詩的懷疑並非是主觀臆測,她是猜對了的!
可惜只猜對了一半……
許柏廉是關鍵,但關鍵是衆人拿許柏廉並沒有太好的辦法。
“怎麼,不好下手?可以嘗試讀心嘛,如果能直接將我的思維提取出來,那麼一切陰謀詭計都無從遁形了。”
朱儁燊嘿嘿笑了一聲,伸手攔住了默不作聲痛下殺手的嬴若櫻。
“思維提取同樣可以造假,就算真的殺了他,也只是斷絕了我們的已有線索……試試命數推理吧,老黃,幫我一把?”
黃步鳴點了點頭:“客氣了,能有機會見識斷數宗師的手段,我求之不得。”
嬴若櫻沒有說話,只是默不作聲上前半步,來到朱儁燊身旁,雖未明言,支持的態度卻一覽無遺。
下一刻,一道人影閃爍出現在衆人身後,朱儁燊回過頭,鄭重行禮道:“嶽先生……”
那瘦高的人影擺了擺手:“不要浪費時間說話了,展開你的命數圖吧,我盡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不過話先說好,若事不可爲,我只負責帶回殿下,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己擦屁股。”
朱儁燊說道:“能得聖元宗師相助,便是天外之秘,也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