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內,陸珣爲了緩和氣氛而做的一番閒談,成功將氣氛推向人人自危的邊緣。而坐上主位的他,對此也只能深表遺憾。
小公主暗中謀害祁邢山的消息,當然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然而只需要一點點懷疑的種子,星火燎原之勢就隱隱成型。
陸珣坐在主位上,位置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偌大的會場,審視着這片尷尬的寂靜,心中不由感到諷刺性的好笑。
小公主殿下對各路義軍的幫助扶持,這麼多年來已經經歷了太多的質疑——畢竟大家是被王室逼上反賊之路的,而同樣來自王室的小公主的幫助,真就可信嗎?
這個問題從小公主將影響力滲透到王宮之外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過。獻上的情報被質疑真僞、送上的物資被懷疑有毒、推薦的人選更是被隱隱當作間諜乃至叛賊……很長一段時間裡,小公主都要擺在隱瞞身份和公開身份之間。
隱瞞身份的話,一旦被人查出身份,先前的一番苦心就全數付諸流水。而公開身份的話,更是可能在一開始就被人拒之門外。
小公主以王室身份,在短短數年間就於義軍之中贏得如此聲望口碑,付出的辛苦努力是常人根本難以想象的,而方纔水月身份揭曉時,衆人對她的敬重也是貨真價實的。
然而只是短短閒聊的片刻功夫,之前多年積累下來的一切,就都搖搖欲墜。
彷彿之前的知遇之恩是假的,提攜之恩是假的,救命之恩也是假的。
這大概就是人性,而由人性催生出來的政治,自然同樣的扭曲。
陸珣想到此處,卻忽然一怔。
就算是以人性的扭曲來解釋方纔的那一幕,似乎也有些過於牽強了……
誠然,在祁邢山身上,小公主的“藥石延命”之舉的確顯得有些可疑,但是可以用來解釋的其他理由實在太多了。
比如,或許斷罪之火真的就有強弱之分,又比如,祁邢山本人作爲百萬教衆的願力宿主,自身體質很可能被願力改造扭曲過,所以對斷罪之火特別敏感……甚至可以誅心一點地考慮,祁邢山根本是在借這個機會來污名小公主,然後以受害人的身份來擡高自己的地位!
各路義軍領袖中,祁邢山的地位本就排在第一線,若是再甩脫了小公主這個幕後英雄的影響,他的地位就更加無人可以撼動……
甚至再思考地深入一層,如果剛剛那段對話,不只是一個因緣際會的巧合呢?
如果那個蠻族大漢其實和祁邢山是串通好的呢?如果早就有很多蒙受過公主恩情,卻不思報恩,反而心懷不安乃至怨恨的卑鄙小人,勾結在一起給小公主潑污水呢?
小公主的王室身份終歸是敏感的啊。
這些問題,陸珣想得到,其他人應該也能想得到,就算一時想不到,也不該陷入這種近乎集體癔症的狀態中。
陸珣有些好奇,不由沉思出神,而也就是在他沉思期間,他隱隱感到自己彷彿與這個會場格格不入。
彷彿自己也不再是此界人……
當然,他本來也不是此界人,按照白驍所說,他也好,藍瀾也好,白衣軍的幾位高級領袖,乃至那個死於非命的鄭力銘……全都是跟隨白驍一道入夢的外來者,他們固然是夢中人,卻又有着鮮明的外來烙印。
雖然這個外來者的身份,只有寥寥數人能坦然接受下來,但陸珣當然是其中之一。所以此時一旦意識到自己和場內格格不入,立刻就開始將思維潛入更深的領域。
不多時,他隱約有所領悟,擔憂的目光望向王宮內殿的方向。
此時,白驍應該已經和小公主見面了吧?
希望一切都能順利吧。
——
白驍與小公主的會面相當順利。
當他沿着縈繞在鼻端的隱約香氣,一路深入內殿,來到一座深庭花園中時,果然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
熟悉,卻又陌生。
比起記憶中的清月,這位火焰王朝末年的小公主,顯得更爲清瘦。
在獵人的目光中,每一個生靈都可以濃縮爲一團生命之火,如白驍自己就彷彿一團焚天煮海的火球,但這位小公主卻似風中殘燭。
而如此虛弱的她,卻身着盛裝站在花團錦簇中,伴隨風勢興起,無數花瓣席捲着公主的衣袖和裙襬,呈現出五彩斑斕的畫卷,但在白驍眼中,卻只看到一朵風雪中的殘梅。
白驍只是靜靜地看着,腦海中已經不由浮現出雪山上的一幕幕。
小公主則在此時主動轉過身來,盈盈一笑:“很榮幸見到你,尊敬的夢境之主。”
白驍張了張嘴,只感覺原先醞釀好的很多話語竟似煙消雲散。
片刻後,他才說道:“我並非夢境的主人,只是外來者。”
“恰恰是因爲你這個外來者的到來,這片凝固的夢境才得以生動起來。所以比起那些編織夢境的人,你纔是真正的主人。”
聽到這句話,白驍更越發堅信這位小公主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因爲以前在部落中私下相處時,清月最喜歡說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有些她會在之後作詳細的解釋,有些則一直保持神秘,輕輕吊着白驍的胃口。
然而小公主卻搖了搖頭:“恐怕我並不是你所想的那個人,這片夢境中也不存在任何除你以外的真實。千萬不要搞錯這一點。”
白驍似懂非懂,只是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份預感,在他見到小公主的第一眼時就於心底翻涌出來。
接下來,這個夢境的進展恐怕會超出自己的預料,以一種並不怎麼樂觀的方式。
所以,他雖然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卻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而就在此時,一個非常擅長打破此類僵局的人出現了。
“誒,你就是白驍的意中人嗎?比傳聞還要虛弱啊,你怎麼搞的?”
爽朗大方的藍瀾,略微喘息着出現在花園入口。
比起現實中的藍瀾,夢中的少女遠沒有那般強大,所以很是花了一番工夫,纔在錯綜複雜的王宮內殿裡找到白驍和小公主。
而見面之後,藍瀾眼前就是一亮,蹦跳着就湊到小公主身邊,細細打量個不停。
“好歹也是王室子弟,各種奇珍異寶靈丹妙藥應該不缺吧,怎麼還是要死要活的?”
藍瀾皺了皺鼻子,彷彿在嗅什麼氣味,之後問道:“先天不良?”
一邊說,一邊甚至想要伸手去給小公主觸診……
小公主對藍瀾這種“近身短打”的功夫,顯然也是有些始料未及,連忙後退了半步,苦笑搖頭,卻不答話。
而在此時,另一個氣喘吁吁的人也終於趕到現場,看到藍瀾纏在小公主身旁,簡直目眥盡裂。
“大膽狂徒,還不退下!?”
水月全然沒有了方纔在王宮大殿面對諸多義軍領袖時的勇敢與鎮定,三兩步就跑到小公主身旁,強行推開了藍瀾。
以這兩者的實力對比,水月就算燃燒生命爆發潛力,也休想推得動對方,但藍瀾也不強硬,順勢退開幾步,來到白驍身旁,輕聲問道。
“她就是你的意中人?看起來好奇怪啊,你喜歡這樣的?口味怎麼這麼怪啊。”
對於這個問題,白驍反而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爲這是個拿到現實裡也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喜歡當然是喜歡的,但非要說爲什麼喜歡,只能說沒得解釋。
如果可以解釋,那麼就算蒐集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他也更應該喜歡藍瀾,可惜人設不是這麼設計的。
甩了甩頭,白驍將這些無關的遐思拋開,迴歸正題。
“公主殿下,如果你也意識到這裡只是夢境,那麼該如何結束這個夢境呢?”
水月最先回過頭來,怒斥道:“你來打擾公主殿下,就是爲了問這種無稽的問題?”
小公主卻拍了拍水月的手,示意稍安勿躁,而後則對白驍歉然一笑:“關於夢境的問題,其實我也是從你身邊的人瞭解到的,換了我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這個世界只是夢境啊。”
水月聞言不由一怔:“殿下?”
小公主又說道:“雖然很多人都對我的智慧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就算再高明的智者,認知也無法超越自身的‘見識’,人類無法認識和理解不曾見過的事物。那麼,除非有一個破夢而來的入侵者,否則夢中的人永遠也不會自己醒來。”
白驍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藍瀾卻眉毛一揚:“等等,你說夢境之事,你是從白衣軍中瞭解到的?!你在白衣軍裡都安排了臥底?”
此時卻是水月高高仰起頭來:“公主殿下對這天下變亂之局,早在多年前就有佈置。你們那些所謂大名鼎鼎的義軍領袖,有一多半都是靠着公主殿下的暗中扶持才能成長起來的,而白衣軍雖然人數不多,但勉強也算潛力可嘉,所以公主殿下自然也早有安排。”
藍瀾諷刺道:“把鄭力銘派來鎮壓也算早有安排的一部分嗎?”
此時卻是小公主本人回答道:“的確是有過考慮,當時你們人數雖少,卻已經被父王手下密探注意到,而派出的鎮守人選中,只有鄭力銘對你們而言最好應付。”
藍瀾問道:“你說的最好應付,是指他的實戰能力在各路鎮守中穩居前十,還是指他殘暴不仁,所到之處必雞犬不寧?”
小公主冷靜應對道:“兩者皆有。鄭力銘雖然實力在鎮守中可居前十,卻並沒到強橫絕倫的級別。而他性格狂妄自大,又殘酷暴戾,不得手下真心擁戴。所以到任之後,只能以一己的武力威懾來鎮壓局面。這樣的人,只要你能化解他的武力優勢,反而比那些兢兢業業的中庸之才更好對付。我聽聞你當時被俘虜也是故意以身作餌的,不是嗎?而且因爲他的殘暴,在你‘不幸被俘’之後,白衣軍在當地的凝聚力反而空前加強了……就算沒有白驍這個異數出現,你們也理應在數年之內迅速崛起。”
藍瀾皺起眉頭,切了一聲:“你的消息還真不是一般靈通啊,等我查出內鬼是誰,定要家法伺候。”
小公主笑了笑,沒就這個話題再深談下去。
藍瀾則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既然有本事操控天下義軍領袖,應該也有本事爲王朝續命。只要把各路義軍領袖都鎮壓下去,順便再給你親爹下個絆子,下一任火焰王非你莫屬。你何苦非要搞得千年王朝毀於一旦呢?是叛逆期心理嗎?”
最後一句嘲諷,引得水月勃然大怒:“你懂什麼!?明明享受着公主殿下的恩賜,卻在這裡說風涼話!?”
小公主伸手按住水月,說道:“不必介懷,想必這也是很多人心中會有的疑慮。畢竟,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誰會去做呢?”
說完,小公主提了提長裙,說道:“走吧。”
水月一怔:“殿下,去哪裡啊?”
小公主說道:“此時,會場內應該已經在醞釀關於我的陰謀論了。而這種事,我還是當面迴應爲好。”
“可是,殿下你的身體……”
小公主笑道:“我已經服好藥,做過熱身啦。看我這身麻煩的裙子,也是我自己換好的哦。”
水月眼圈微微發紅:“殿下,爲了那羣人,真的不值得。”
小公主卻說道:“不是爲了他們,是爲了我自己。說到底,我畢竟是王室子弟,是個生來就只知道自私之道的人啊。”
——
當白驍帶着小公主返回到會場中時,場內的氣氛之僵硬,宛如時空凝結。
就算對政治問題一向不予在意,政治嗅覺相對遲鈍的白驍,也清楚地聞到了空氣中濃烈的懷疑氣息。
有相當一部分人直接向小公主投來筆直的視線。
有一些是激動、感恩,與多年深藏閨中的恩人終於得以見面的喜悅;有一些是深深的好奇,對於出身王室卻致力於推翻王室暴政的公主的好奇;但最多的卻是幾乎不加掩飾的質疑。
小公主,真的是爲天下蒼生而謀嗎?
而收斂住自己目光的人中,有些人並沒收斂自己的聲音,交頭接耳的聲音不大,卻剛好可以被人聽到。
“不是說體弱多病,不便見人嗎?怎麼這麼快就連盛裝華服都準備好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料敵機先吧?畢竟是赫赫有名的天下智者嘛,連祁教主都只是人家棋盤上的棋子。”
“呵呵,也別笑話祁教主,指不定還有多少人,淪爲棋子而不自知呢。”
直面質疑的目光,耳聞冷嘲熱諷,水月最先按捺不住,臉色刷得漲紅,渾身更是氣得發抖。
但如今小公主與白驍當先走在前面,水月就算心中憤怒之極,還是強行守住了臣子的本分,沒有急於呵斥這些無禮之徒。
這片會場,是公主殿下親自施展的舞臺。
而小公主也不負衆望,出場後便非常強勢地走到了主位上。
陸珣自然知情知趣地退避開來,並饒有興趣地觀察着這位素味蒙面的公主殿下。
以超然的視角來看,他發現這位白驍大人的心上人,居然有着強烈的“本地人”的氣息……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因爲照理說,與白驍日常關係越是親近,且自身越是聰慧的人,那種“界外人”的感覺也就越強,例如藍瀾就完全沒再把她自己當成此界人。
而這位小公主,似乎是白驍真正的心上人,有着凌駕於世人的聰慧,那麼照理說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超然,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啊……
陸珣心中疑惑不斷,卻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沒有提出來,只是默默觀察,默默等待。
小公主走到臺前,面對數百道聚焦來的目光,選擇了先聲奪人。
“之前的話題,應該是進展到天外邪魔與百家之力的關係上,各位顯然對我的結論難以置信,所以我已經備好了證據。”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搶白道:“現在沒人關心你的證據了,我們關心的是你用毒藥謀害祁教主的卑鄙陰謀!”
小公主笑道:“原來如此,那也好,就先從簡單的事情開始說起吧。”
她的目光看向身旁那位百萬教衆之主,說道:“祁教主,從今天開始,我送你的‘月靈湯’就不要再用了吧。”
祁邢山微微皺了下眉頭,似是對小公主的坦然有些不解,而不帶他本人開口,康平已經冷笑道:“殿下好心送來的‘湯藥’,我們當然是無福繼續消受了,畢竟我們都希望祁教主能真正長命百歲!”
小公主也笑道:“我也希望祁教主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康平面容越發陰冷:“就怕祁教主的暗傷在停藥後逐漸痊癒,屆時殿下卻向我們解釋說,這是因爲火焰王朝已經覆滅,斷罪之火隨王朝覆滅而滅,而非湯藥無功!”
誅心之論說到這個份上,康平作爲黎明教的先鋒走狗,可謂不予餘力。然而他的撕咬角度刁鑽精準,力度也非常猛烈,一時間會場內的氣氛越發凝重。
小公主卻仍是淡然:“火焰王朝覆滅?大勢所趨之下,的確如此吧。但就在各位雲集於王宮之時,各地仍有效忠於舊王朝的官員和軍隊在地方割據,我的哥哥姐姐們,有不少都在城破之前分散到各地作負隅頑抗。甚至我本人,作爲王室正統血脈的繼承者,也依然存活着。”
康平又說道:“秋後的螞蚱而已。”
“不錯,火焰王朝的氣運已如無源之水,很快就會徹底消亡,但在那之前,哪怕只有一分一秒,真正的斷罪之火就不會徹底熄滅。當然,相較於王朝氣運鼎盛之時,此時的斷罪之火只不過是星星火種,微不足道。以祁教主的雄渾氣運加身,想必不用什麼靈丹妙藥也能抵消斷罪之火的傷害吧。屆時只要教主能……”
話沒說完,祁邢山已經赫然起身,對小公主深深鞠了一躬,拱手行禮,而後致歉道:“公主殿下實在折煞老朽了。老朽這條性命全賴公主殿下所救,這些年時刻不敢忘卻。有外人對此事一知半解,或者受了什麼蠱惑,纔有那些忤逆言論……卻與老朽絕無關聯!”
這番話說出來,簡直震撼羣媽。尤其衝鋒在最前面的康平,頓時像是丟了項圈的家犬,目瞪口呆,臉色灰敗。
他甚至無心也無力去質疑祁邢山這突如其來的變節,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旋轉而扭曲。
其餘人也是不可思議,而那個原先站在角落的蠻族大漢甚至不顧一切地跑近前來,瞪大了眼睛看着祁邢山。
所謂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而且祁邢山不但投降,還把手下人賣了個結結實實!
但祁邢山卻深深低着頭,別說迴應其餘人等的疑問,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小公主。
小公主笑了笑,說道:“祁教主,我當年助你,是因爲黎明教在王朝基層業已腐朽之時,的確拯救了千千萬萬的王朝子民。你以布衣之身起家,幾十年來匯聚百萬民衆的民心,同時也代表了民心。這樣的人,實在不該死在一個紈絝子弟的手上。”
祁邢山顫抖着老邁的身軀,澀然道:“公主殿下高義,老朽感激不盡!”
然而對於這種近乎五體投地的姿態,小公主卻逐漸收斂笑容,變得平淡乃至冷漠。
之後,少女就將目光看向四周。
果不其然,在祁邢山做出激烈表態的同時,四周已經議論紛紛,而大部分人卻無疑將質疑的情緒醞釀得更深。
康平最先忍不住站出來:“公主殿下,你這是在用性命要挾祁教主?誰不知道他服用你的月靈湯已經有多年時間,如果這湯藥有成癮性,貿然斷藥反而會要人命!”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了不少附和聲。尤其看到年邁的祁邢山,在年紀輕輕的少女面前擺出堪稱恥辱的姿態,更是讓人不由恚怒。
藍瀾在旁看得冷笑不止,只覺得在場這兩百多人果然全是廢物,難怪辛苦到最後還是被雷王在幕後輕巧地竊取了勝利果實。
祁邢山隨便演個戲,這羣人就如飛蛾撲火一般衝了過來……他們腦子裡是進了多少水,纔會在這個時候跟着一個垂垂老朽,跑來撕咬小公主啊?
他們看不到小公主是跟着誰來到會場的嗎?
至於這個祁邢山,也是利令智昏了,都辛苦蟄伏了幾十年,眼看勝利果實在望,非要忍不住再貪一波……這五體投地的姿勢看起來是畢恭畢敬了,但是用力過度只會招來反效果,他堂堂百萬教衆之主,難道猜不到自己的表態會引發其他人的什麼反應嗎?
無非是以此姿態來逼宮罷了,但問題是……你憑什麼以爲,自己的逼宮,對一個段位級數遠高於你的幕後黑手能有用呢?
太可笑了,這羣廢物!
不過藍瀾再怎麼冷笑,也不至於爲小公主主動辯白,所以反而站到一旁,安然看戲。順便心中暗自推算,若是自己和這小公主爲敵,該要如何致勝……老實說有點難,但越難才越有意思嘛。
藍瀾冷笑着尋找自己的意思,陸珣也看向白驍,見他無意出言阻止,便乾脆伸手阻止了白衣軍中其他有感而發的人。
安心看戲。
小公主身着盛裝來到會場,總不可能被人一次逼宮就狼狽收場吧?
這個時候貿然插手,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果然,面對羣情激盪,小公主仍顯得遊刃有餘。
和她的貼身女官水月不同,小公主是真的只將千夫所指視若無物。她輕輕點頭,說道:“說得有理,月靈湯若是成癮性的毒藥,停藥反而有害。”
康平見小公主居然不加辯駁地承認下來,登時精神一震:“所以你的確是對祁教主下了毒!?”
小公主笑道:“我對祁教主下毒,向多路義軍派出間諜進行滲透,將天下義軍玩弄於股掌之中,你想說的是這些嗎?既然如此,請祁教主遍請天下名醫爲自己診治祛毒。”
說着,少女目光轉向不遠處的一位中年商人:“也請海上豪商的代表賀先生儘快辭退自己的智囊團隊,我可以明確說他們是我的學生,一直與我有信函來往,顯然是不可信的。”
那中年商人頓時尷尬萬分,目光率先看向身後兩名隨從,只見這兩名被他視爲左膀右臂的高級智囊,竟同時後撤一步,向小公主畢恭畢敬行禮道:“謹遵號令!”
小公主又看向一位披甲的將領:“繞開‘日照林’的守軍,直撲清溪城的戰略,顯然也是陷阱,還請將軍儘快從清溪城撤出,如若不然,恐怕會在我的陰謀下損兵折將,失了義軍的根基。”
這位將軍不待開口,小公主又說道:“至於清溪城中那位紅顏知己,卻是和我無關,是你自己的緣分,還請珍惜。”
中年將軍面色大變:“你怎麼知道她?!”
小公主笑了笑,不予回答,而是將目光轉向下一人。
不消開口,那人已經主動避開目光,深深低下了頭,對小公主擺出俯首稱臣的姿態。
在場的義軍領袖中,有不少人可謂是被小公主一手調教出來的,從鄉野布衣一路成長爲可以在王宮內殿參會的義軍領袖,幾次重大戰略機遇都是靠着小公主的提攜……而這種提攜的背後,自然意味着深深的依賴,宛如成癮,同時很多要害也拿捏在小公主的手中。
這種情況下,除了當場跪倒,俯首稱臣,還能怎麼辦?
不過,小公主的影響力雖廣,終歸不可能遍及所有人,很快就有反對聲音,宛如紅杏出牆一般凸顯出來。
依然是康平,依然是這個學者世家出身,卻已經綁定到了黎明教身上,不得不掙扎出位的年輕人。
“公主殿下,這些年你的影響力遍及天下,所有人都只能淪爲你的棋子,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服,但此時此刻,你在這裡耀武揚威,折辱天下英雄,是將自己當做下一任火焰王了嗎!?”
小公主對於康平這聲嘶力竭的質問,反而忍不住笑道:“恰恰相反,我扶持各路義軍,最大的原因,就在於我不想當下一任的火焰王。”
康平反駁道:“火焰王的王位,被殿下說得宛如囊中之物?可事實上殿下頭頂還有多位王兄王姐……”
小公主淡然道:“他們就算加起來,在父王眼中也不及我的一半。我深處深宮之中,卻能將代言人傳遍王朝,你以爲父王是眼瞎耳聾的嗎?”
康平聞言一怔。
小公主這些年對義軍領袖的“支持”,還真是火焰王默許的?!
等等,既然如此,豈不正是說明這一切都是火焰王的陰謀!?
小公主笑道:“是啊,父王用自己的死貫徹了自己的陰謀,你的推論非常有道理。”
康平頓時面紅耳赤。
的確,若說一切都是火焰王在幕後操控……可火焰王本人已經死了啊!哪有陰謀家謀算到最後把自己謀算致死的!?
康平強辯道:“或許火焰王只是假死,靠着不知什麼手段就能死而復生。”
小公主依然點頭:“是啊,死而復生,對火焰王來說也只是輕而易舉。”
少女的聲音恬淡清澈,宛如清晨朝露,但聽在康平耳中,卻飽含譏笑諷刺之意,讓他面紅耳赤,恨不得立刻奪路而逃。
但他偏偏自己站到了舞臺正中,與小公主面對面辯駁,此時數百雙眼睛直勾勾注視着他,容不得他不戰而降!
康平只好繼續說道:“就算這不是火焰王的陰謀,但你圖謀天下,難道就是無慾無求,單純爲了天下蒼生!?”
這個問題倒是有些水平,或者說,康平終於問出了一個正常的問題。
這也是在場很多人心中的疑惑。
小公主,這位王室血脈的繼承者,這個讓其父王都要敬重有加的少女,爲什麼要將多年心血澆築在王朝的反叛者身上?
她身處深宮,卻能將自己的影響力滲透到全國,顯然不是靠着火焰王的主動縱容,而是她暗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強行欺瞞住了火焰王。
付出這麼多的代價,她到底圖什麼?
事實上,會場內的質疑氛圍之所以會這麼嚴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們看不透小公主的心思。
對於她的身份來說,她的所作所爲,實在太過“超凡入聖”了,與之相比,所有的義軍領袖都只是滾滾紅塵中的惡俗之人。反旗之下,匯聚的是芸芸衆生的俗念,而非什麼高尚情操。
有的人揭竿而起單純是因爲活不下去,有的人則是爲了謀求權勢富貴,還有的是爲紅顏一怒……相較而言,祁邢山創立黎明教,已經算是義軍領袖中的聖人了。
可是和小公主這種不惜背叛王室身份的義舉相比,仍顯得平淡無奇。
人們無法理解世間會有如此聖賢,所以對小公主這個人……遠在天邊之時,還可以只念叨一句公主殿下高義,近在眼前時,卻會被聖賢的光環晃花了眼,下意識地進行反擊。
誰也不肯相信,這位小公主真的是爲了天下蒼生,不惜犧牲自己擁有的一切,背叛自己的出身與家庭。
而對於人們的質疑,小公主沉默了一段時間,纔給出了迴應。
“我從來不是聖人,我的所有行爲籌劃,都是爲了自己。說到底,一個自私如父王一般的人,又怎麼可能生下聖人呢?”
這句話,讓會場內近乎凝滯的氣氛爲之一鬆,人們似乎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從緊繃中解脫出來。
康平長長出了口氣,然後不由也放緩了語氣:“可是你做了這麼多,對你而言又有什麼好處?火焰王朝被推翻,對你來說難道比繼任火焰王更有利?”
旁邊有人附和道:“如果是公主殿下繼承王位,廢止暴政,撥亂反正,我們也未必要提着腦袋起義作亂啊。”
“是啊,就算火焰王朝積重難返,但是以公主殿下的聰慧,配合宰相的手段,爲這個王朝再延命百年,應該不是難事。”
小公主笑道:“的確如此,宰相大人也曾經與我探討過此事,可惜我沒能讓他如願……之後不久他便爲國捐軀,我至今仍感到遺憾不已。但我要做的事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推翻火焰王朝於我而言勢在必行。這些年扶持各路義軍,目的全在於此。”
這話聽來簡直荒謬,堂堂王室公主,卻將畢生事業定位爲推翻王室政權……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小公主嘆息道:“所以我最開始纔想着,從天外邪魔與百家之力的關係說起,這樣才比較方便後續的理解。但各位既然等不及,我也只能先讓各位冷靜一下,之後纔好講我的故事。”
說完,少女環視四周,看到的是一雙雙已經冷靜下來,甚至顯得畏縮的眼睛。
於是小公主終於能夠安然講她的故事。
“話題既然從我的政治動機開始,那我就藉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好了。我身爲王室成員,卻以推翻王室政權爲己任,是爲了保命,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