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這樣的成長,對於家中心智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一衆小字輩們來說,清晰深刻的回憶之中,難免會裹挾着一絲傷感,一絲遺憾,一絲牽掛,還有一絲憂慮,就這樣絲絲縷縷地縈繞在心頭,恐怕久久不能散。
哪怕那三戶叫花椒恨到牙癢癢的人家,都已經在爲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爲在付出一定的代價了。
就好比爲了報仇雪恨的綢緞鋪還有巾帽店那一丘之貉的東家,因着也對秦家恨得牙癢癢的緣故,卻是一錯再錯,竟把之前的那一出糟心事故全都歸結在了秦家的頭上。
而且僅僅爲了將秦家的臉面剝下一層來,再扔到地上,狠狠踩上兩腳。
就不顧無辜的孩子,不顧保嬰堂的聲譽,就買賣嬰兒,做出這般傷天害理,一意孤行的惡劣行徑來。
雖說如今這個世道,買賣嬰兒其實並不算甚的。
花椒掰着手指頭盤算了好幾個來回,算來算去,頂破了天,也只能算得上是律法之外道德之內的行爲。
饒是巡檢司都沒有打人板子的權利的行爲。
可不管是崇塘集鎮鄉間這一畝三分地上的父母官——李巡檢也好,還是崇塘甚至蓮溪周遭這陸路河運通南匯北都能說得上話兒的頭面人物——錢運仁也罷。
也不管是爲了對這兩家本應以“義”字當頭的商賈世家的惡劣行徑而憤慨也好,還是單單只是爲了被駁了面子而不高興也罷。
其實李巡檢同錢運仁真的甚的都沒說,可以他們如今的身份,即便真的不高興,又豈是需要多說甚的的。
光是李巡檢在一次席面上搖了一回頭,就已經有見機快的,二話不說,已是兩隻腳同時往這兩塊招牌上使勁兒踩了。
而且前赴後繼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出力。
綢緞鋪同巾帽店剛剛略有起色的買賣雖則看起來並沒有甚的明顯的變化,可很快這兩家鋪子裡的東家就都發現,這對外的交道,似乎越來越難打,這鋪子裡的買賣,也已經確實越來越難做了。
好些個已經打了一二十年交道的老主顧,一點兒預兆都沒有,這買賣說斷就斷,說不從他們鋪子裡拿貨就不拿貨,帶他們反應過來,都已經另投他家了……
而因着巾帽店的東家太太雖則對外說是回鄉探親,實則其實完全可以算是被家裡的老人派人帶回去受罰來着的。
可不管因着爲着甚的回的鄉,錢太太少了個半斤八兩的手帕交卻是事實。
忽的意識到好像自從保嬰堂開堂那天同李太太拌過嘴之後,這都進了臘月了,竟然甚的應酬都沒有。
往日算是雪花片兒似的請帖,竟就這樣絕跡了。
沒了手帕交說說體己話兒,錢太太這心裡頭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自是要去廟裡頭進香算命的。
哪裡知道一下轎就遇到了兩個熟面孔,卻是個個都躲着她走,迎面碰上都眼睛朝天,只當沒有看見。
錢太太莫名其妙,回來的路上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被人孤立了。
可知道的都已經太晚了,錢太太就跟沒頭的蒼蠅似的,根本不知道出了甚的事兒,也根本不知道該怎的辦。
再說賣女求榮的這家人,如今可算是人財兩空了。
說的人,小女兒已經送人了。
至於財,人家倒是想要耍賴,賴掉鉅額的賠償來着。
可秦連熊豈是能叫他們再次得逞的,倒不是爲了這幾十兩銀子,而是爲了殺雞儆猴。
非得叫世人俱都知道這筆銀子不好拿,這可是咬手的不成。
誰人敢再惦記這銀子,雞飛蛋打就是榜樣。
這戶人家想賴賴不掉,想躲躲不了,想逃更是沒處可逃,最後無可奈何,被日(日)上門的兵役們唬的只得乖乖賠出銀子來,卻是闔家賠了個底兒掉。
尤其這名聲,怕是一二十年都撿不回來的。
如此下場,卻到底頂多叫人大罵一句“活該”,卻是沒人高興的起來的。
尤其對於當局的秦家闔家來說,就更是如此了。
畢竟雖然這是一樁對誰都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事兒,同時卻也是一樁兩敗俱傷的事兒。
所謂的輸贏成敗,不論對哪一方來說,其實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的。
甚至於最終給秦家闔家留下的,其實唯有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女娃絲絲縷縷地牽掛和擔憂罷了。
或許還有一則,唯有一則,那就是讓秦連熊真正明白過來,天底下真的不是就沒有不是的父母的。
所以秦連熊當機立斷,已是打定主意,將保嬰堂開堂的瑣事兒忙完之後,就要趕忙重新制定新規條,好將之前根本沒有哦考慮進來的買賣孩子這一條也列入規條之中,進行約束和預防。
還預備要同李巡檢好好商量一番,以便能在年前就制定出相關的鄉規民俗來。
這世上,到底沒有買,就沒有賣。
他實在不想再有這樣類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再次發生了。
只不過再此之前,眼看着保嬰堂已經正式運轉開來了,職員們俱都各司其職,基本上沒有十分需要他操心的地方,而且暫且還沒有孩子被送到保嬰堂進行堂養,秦連熊這才總算不用繼續加班了。
只好不容易能準時準點的在日頭落山之際收工,秦連熊先沒有直接回家去,而是先就去了趟錢德隆,買了幾大條還熱氣騰騰的糖年糕,抱在懷裡,直接捧到花椒麪前。
花椒看着面前各色的豬油白糖糕、紅糖糕、核桃糕、芝麻桂花糕……雖說很有些傻眼,不過秦連熊兄弟幾個俱都是顧家的,時常會給家裡人帶些吃的用的回來,就是秦連熊都還知道要給杜氏買些個胭脂水粉的,倒也沒有多想甚的,只是樂呵呵地朝着秦連熊道謝。
還道:“二伯最好了,我最喜歡吃糖年糕了。”
秦連熊就呵呵笑着,蹲下來伸出蒲扇似的大手輕輕捏了捏花椒的腮幫子:“我們椒椒還想吃甚的,二伯都給你買。二伯還沒多謝我們椒椒出的好主意呢!”
花椒就瞪圓了眼睛,望着秦連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歪着小腦袋看向秦連熊:“二伯,你說的是甚的好主意?”
又攤了攤手,假意嘆氣道:“我的好主意太多了,一時都想不起來了。”
狡黠的小模樣逗得秦連熊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把抱起花椒同她道:“就是我們椒椒同你四哥說的,讓接受了保嬰堂扶助的家庭也過來參加開堂儀式的主意!”
花椒恍然大悟,原來秦連熊說的是這個。
雖然之前秦連熊忙於保嬰堂開堂之事兒,一連半個月早出晚歸的,都沒來得及同花椒說些甚的,可四堂哥卻是第一時間就將他把花椒之前的主張如何告訴了秦連熊,又如何得到秦連熊交口稱讚一事兒原原本本的告訴了花椒了。
雖然是花椒的主張,可經由他的口並組織語言轉達給秦連熊聽,還得到了難得的肯定和讚許,四堂哥仍舊高興的不得了。
只不過叫花椒有些發噱的是,到底是父子倆,表達歡喜之情的方式都一模一樣,就是買買買,就是花錢。
四堂哥當時也興興頭頭就地問花椒想吃甚的想要甚的,還偷偷摸摸告訴花椒,說他攢了有二兩多銀子的零花錢了,花椒想要甚的只管說,他都給買。
想到四堂哥之前那幅大包大攬的模樣,花椒就嘻嘻地笑,摟着秦連熊的脖子告訴他:“二伯,我只同四哥說,可以把保嬰堂的受助家庭都請過來,讓那些個善士見一見他們扶助的小娃娃們,讓他們高興高興。可說讓他們來參加開堂儀式,這可是四哥的主意,四哥好聰明的。”說着又點着小腦袋,道:“所以這糖年糕,四哥也有一份兒的。”
即便對待兒子嚴格如秦連熊,聽到有人稱讚他的兒子,還是這般真心實意的稱讚,也是歡喜不迭的。
連聲道好:“好好好,我們椒椒可真乖!”還道:“明兒二伯再給我們椒椒買。”
花椒就眯着眼睛直點頭。
秦連熊卻沒想放下她,繼續把她抱在手裡,又興興頭頭地告訴她道:“椒椒,二伯告訴你,保嬰堂這幾天一共收到了一千二百三十多兩銀子的善款,椒椒知道是多少嗎?”
花椒愕然。
她只知道開堂那天,開銷巨大。
人工工錢、酒水開銷,還有一些個雜七雜八的支出,好比蒞臨的衆位貴客們,尤其女客們不是坐轎就是乘車過來的,坐轎的轎伕要不要便飯招待,乘車的馬匹要不要喂水喂料……七七八八加在一起,絕對不是一筆小開銷的。
至於工錢,保嬰堂的職員們自是罷了,本就領着還算豐厚的薪水,而且保嬰堂終於開堂,他們比誰都要高興,就算加班那也是心甘情願的,更別說秦連熊還給他們發放了雙倍薪水了。
可他們這些個過來保嬰堂幫忙的職員家眷總要另發工錢的吧,雖說他們家闔家分文未領,可旁人家秦連熊卻是分毫不少的,都包了大大的封紅散了出去。
還有酒水便飯的開銷,這麼多賓客,當時保嬰堂中男客女客一共就擺了有六十來桌,而且還俱是豬八碗壓桌。這還不算那些個小廝車伕丫鬟婆子的招待,也不算保嬰堂門前施了一整天的便飯。
花椒跟着家裡頭的女眷們都在廚房幫忙,或是擇菜或是燒火,只知道這一整天的,廚房裡裡外外砌的七八口爐竈,同十來個專門用來燒水的風爐從早到晚的就沒消停過。
卻不知道保嬰堂竟然還收到了一千二百多兩銀子的善款。
這可是善款,可不是參加開堂儀式的禮金,這二者之間可是有着本質的區別的。
花椒回過神來,就不住地點頭,還拿手比了個大大的圈兒,答道:“就是很多很多的銀子!”
秦連熊就笑了起來,跟着點頭道:“椒椒說的對,就是很多很多的銀子,都可以買一百多畝田地了。”又問她:“椒椒知道一畝地有多大嗎?”
花椒就重重地“嗯”了一聲:“一畝地有十分,一分地又有十塬,攏共可以種出一千七八百斤白芹呢!”
“我們椒椒可真聰明!”秦連熊沒想到花椒能想的這麼明白,自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還告訴花椒:“二伯已經請人幫着去尋摸了,說不定趕在過年前就能替保嬰堂置辦一份產業了。”
又顛了顛花椒告訴她:“這可是我們椒椒的功勞,好些個善士們可都是看到了那些個小娃娃,才肯掏出銀子來的。”
這話兒可不是秦連熊白哄着花椒開心的,而是事實確實如此。
因爲已經不只一個人親口同他這樣說過了。
都說是看了牆上的《籌建收支彙總》之後,又親眼看到了那些個活潑潑的小娃娃,這才終於對保嬰堂的運營放下心來,心甘情願掏出銀子來。
李巡檢也誇他實在是神來之筆,再沒有甚的能比能看到這些個小娃娃來的更有說服力了。
就連秦連熊自個兒都沒想到,他的本意其實同花椒一樣,也只是想讓大家看到,善心沒有被辜負,卻沒想到竟然因此不費吹灰之力就收到了如此之多的善款。
尤其袁嬸子還告訴他,那些個太太奶奶小姐的,都快把身上的首飾都給捋光了,全都當做見面禮送出去了。
更關鍵的是,來的這些個女客們是真心喜歡這些個小娃娃的。
他這心裡,如何不感慨。
雖然在籌建保嬰堂的這大半年來,他遇到過不只一隻攔路虎,可到底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他們互相,都沒有辜負對方。
花椒也沒想到無心種柳,竟然真的柳成蔭,而且這麼快就看到了回報。
就問秦連熊道:“二伯,世上還是好人多嘛,也不是人情似紙張張薄的對不對?”
秦連熊想都沒想,就應了一聲,卻是若有所思。
花椒卻沒有十分留心,自個兒也是若有所思。
而且伯侄兩個,很可能就想到一塊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