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打小家學淵源,耳濡目染的緣故,爽朗好交際的李迪到了年紀,也開始惦記起做東道來了。
求到李太太跟前。
李太太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她自個兒就是三天兩頭宴請不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閉着眼睛都能翻出三百六十五個宴請的名目來,還能年年不重樣。
倒不完全只是好個熱鬧的緣故,而是在他們兩口子看來,花錢交際應酬,花錢聯絡感情,銀錢纔算有用。
起先還帶着也該學起管家理事兒來的李迪一道操辦了兩回,之後索性直接將對牌交到她手上,放手叫她自個兒籌辦東道宴會去。
就當練手了,畢竟自家的事兒,就算出了錯也不打緊,還有她能幫着描補。總比日後去了婆家砸了鍋,叫人惦記一輩子的強。
園子裡要根據東道的名目做甚樣的佈置,宴客的花廳又要怎的擺設,宴請的菜餚又要如何來定,要請哪些人,各自都有甚的忌諱,裡外裡一共得安置多少服侍的丫鬟同僕婦,甚至於跟着的打賞……這一樁樁一件件,用上了十成十心思的李迪很快一通百通,面面俱到了起來。
越辦越順手,越辦越興頭,漸漸一趕上自家勞苦功高的花園子得了閒,就會迫不及待地使人將園子兜頭兜腦地清一遍,再遣人將幾處角門看顧好,一隻蒼蠅都不許放進去,親自給素日相與的小姐妹下帖子。
邀了她們家來或賞花聯詩,或泛舟登高,聚首談論琴棋書畫,或是女紅針黹,相互切磋琢磨,高談闊論。
不但能夠增進彼此間的才藝,能夠結交到朋友甚至於投契的閨中密友,也能開闊自己的眼界,實在是一箭三雕的益事兒。
當然,這都是明面上的說法兒,也是各家長輩的看法。
實則對於她們這樣年紀的小姑娘們來說,這都是虛的。
不比花椒姐妹,只要她們願意,饒是這會子都能跟着家中長輩往崇塘街面上走動,家裡頭至今也沒有特地避諱些甚的。
可那些個打小長在幾進宅門裡的小姑娘就不一樣了,別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了,饒是三門四門也是等閒走不出來的。
整天悶在家裡頭,饒是那些個已經習慣了安分守己不說不動的小姑娘,也難免心裡厭氣的,到底不是天性如此。
收到帖子,能出來透透氣兒,如何能不歡喜的。
哪怕只是從一個宅院裡,到了另一個宅院裡,這也是好的,畢竟總算出門一趟不是,就算只能聽一聽外頭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叫賣聲,隔着簾子看一看影影綽綽的街景,也已是心滿意足了。
更別說李家疊山理水的花園子在崇塘還是數一數二的,能登高能遊船。再加上大手筆的李迪還用了十足的心思去招待她們,吃的用的陳設的,色色並不是最貴的,卻是最爲精緻的。每回宴請上小姐妹雖不很多,卻從來沒有特別討人厭的。
賓至如歸都不足以形容她們的感受,很快,李迪的東道就在崇塘閨中聲名鵲起了。
雖然之後也有好幾家想借着孩子家家的花會詩會把自家姑娘推出去,可有李家李迪珠玉在前,哪怕席面上燕鮑翅肚應有盡有,總是差了那麼點意思兒的。
座上客的花椒姐妹也很喜歡李迪操辦的宴請。
雖然她們俱不喜歡跟着一干長輩們出門做客,極不喜歡被一衆夫人太太們攜着手稱斤論兩的打量來打量去的感覺,可丁香同香葉卻俱都屬意差不多年紀小姐妹之間的交際的。
李太太是個明白人,李迪出面操辦的宴請,她從來盯得緊緊的,再不可能鬧出甚的不體面的事體的。更不至於像有些人家似的,掛羊頭賣狗肉,暗地裡挑揀人家小姑娘。而且受邀的小姑娘旁的還罷了,頭一個就是家世清白,否則李太太也不能讓李迪同人玩到一塊兒去的。
而對於花椒而言,能見到茴香同祺姐兒,自是有請必到的。
而且每每赴會,小姐妹們還會給李迪、李太太、茴香諸人帶上兩色隨禮,不在於價值的高低,只在於禮數同情意。
就像今次花椒姐妹挑選的隨禮,就是用今夏採摘的各色香花,加入熟蜜拌潤,密封在瓷罐中,又深埋在地下,窖制了一個月的各色香品。
這款香品是羅氏指點花椒姐妹製作的,因着各色香花都是在纔開放三四分的辰光就被小心採摘下來的,所以焚香之時,將一朵朵窖過的香花放在香爐中的硬制隔火板上,隨着炭火悄薰。香花一邊吐香一邊慢慢綻放,待到花朵完全開放之時,也就是其花香散盡的辰光了。
非常的別緻可愛,就連姚氏都讚不絕口。
花椒姐妹更是興兜兜的,從暮春的梔子開始,甚的香花都想試一試。
尤其這會子已經八月裡了,花椒姐妹三個相對坐在車廂裡,想着李家後花園裡的那一片桂花樹,饒是花椒都不免躍躍欲試的。
桂花香味本就清濃兩兼,清可盪滌,濃可致遠,原本就是製作薰香的上等香花,只是不知道用來製作窖香,又是何等的芬芳。
丁香還道:“第一波花開香味最濃,應該就在這幾天上了……”
只話音未落,身下的馬車忽的劇烈地顛簸了一記,正說着話兒的丁香就被藏在腰間的小彈弓給硌了一記。
“嘶”地倒抽了口涼氣,卻也沒有多想,已是下意識地伸手扶了扶彈弓,滿腦子更是倏地就冒出了李迪看到彈弓時的驚喜表情來,眼角眉梢就有了說不出來的得意。
她知道李迪羨慕她的彈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才偷偷製作了這把彈弓,加上彈珠,卻是整整花了她一個多月的光景的。
絕對順手好用,只要李迪照着她的經驗,不要用眼睛,而是用意念去瞄準目標,前推後拉既拉既發,利用前臂、手腕來蓄力,不說百發百中,卻也絕對不會丟人的。
丁香“沒心沒肺”的,思緒已經不知道轉了十七八個彎兒了。
只丁香在這突如其來的顛簸之下身如磐石,動都沒動,花椒同香葉卻是再沒這般的功力的,齊齊重心前移,踉蹌了一下。可到底也練了這麼多年的拳腳了,想都沒想,就已是一個緩衝,卸下了力道,復又坐定。
香葉一壁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壁去捏花椒的耳朵。
外頭已經響起了羅冀擔憂的聲音:“椒椒,你同姐姐們怎的樣了?有沒有事兒?”
花椒看了眼姐姐們,就挑起簾子:“二表哥,我們沒事兒,你怎樣了?”
說着話兒又探着腦袋,去看他們腳下的這條沙石路:“這是怎的了?”
他們眼下走的這條路正是周遭十里八村通往崇塘的唯一一條陸路,雖然被那年的洪災毀的不成個樣子,可翻過年來,凍土漸次融化之後,縣衙同巡檢司就已是齊齊撥下銀子大修妥當了。
重新開挖的路槽,槽底也重新修整了一番,而且還用沙石將路面擡高了兩寸。到底修路,並不是甚的可以一勞永逸的事兒,這幾年上,更是每年都要花銀子填補修整的。饒是黃梅天,也不曾這樣顛簸過。
何況家裡頭這麼多人,合起來哪天不用在這條路上走上個七八十來趟的,可沒聽說還有這樣顛簸的情況的。
更何況駕車的可是羅冀。
一干長輩不算在內,家裡頭這一串小小子,甚至於丁香,一個個的可都是駕車的好手。
尤其是四堂哥同五堂哥,就連戰車都驅馳自如的,就更別提馬車牛車了。
只論穩妥,這兩個摞一道也不及羅冀。
或是打小九死一生的緣故,羅冀似乎已經習慣了低頭走一步,擡頭望十步,心裡想百步。不管做甚的事兒,都要在心裡過幾遍,把方方面面能考慮的都考慮周全了,方纔會有所動作的。
其實文啓、小麥,還有石頭、小和尚、芽兒一衆人身上俱是多多少少有些這樣的謹慎勁頭的,好像從來看到的都不只眼前。
旁的不說,就拿下棋好了。不管家常玩甚的,五子棋也好,雙陸也罷,這一個個的,都是個中好手。
不僅僅要想自個兒要怎的走,還要想對家會如何應對。不僅僅要看到眼前的定數,還要看到變數。即便一時處於下風,也從來不會氣餒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怕只有一分贏面,也會走好每一步,爲可能的機會判斷出格局的變化,從來不會盲目的等輸……
真個論起來,花椒兄弟姐妹到底蜜罐子裡頭長大的,審時度勢,等閒還真及不上他們。
而羅冀因着本身的習武天賦,又師從陳師傅這麼多年,不說打遍闔家無敵手比之四堂哥五堂哥總要棋高一着的,而且應變能力亦是一流的。所以花椒姐妹每每出門前往李家或是舒家的辰光,長輩們跟着去不合適,小字輩中,秦老爹都會讓羅冀幫着跟車護送。
從來妥帖,今兒還是頭一遭這樣有失水準。
他自個兒都被突如其來的顛簸唬了一大跳,腦子裡一閃而過的,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花椒、姐妹的安全。
聽得她們俱都無事,自是長鬆了一口氣,不過再是不至於就此放鬆警惕的。
心裡頭一瞬間也已是十七八個念頭閃過了。
頭也沒回,就告訴花椒:“我也沒事兒。”
卻放慢了速度,駕着馬車緩緩往前,一壁探看着前方的路況,一壁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椒椒,今天的路況似乎有問題,我方纔已經繞過兩處坑窪了。還有,我總覺得不大對頭,後頭好像有雙眼睛在盯着咱們,已經盯了一路了,恐怕來者不善!”
甚的叫有雙眼睛在盯着咱們?
花椒毛骨悚然,還沒回過神來,丁香已是從車廂裡竄了過來,湊到羅冀身邊,凜然道:“真的嗎?”
只問出的話雖是疑問句,可話音剛落,人已經竄上車轅,扶着車圍子站了起來,又扶着穹廬頂篷,往後張望。
隨後告訴羅冀同花椒香葉:“後頭有四輛牛車馬車,還有十一個行人,看起來都在趕路,暫且看不出異樣來。”
說着又環顧起四周來,一手更是下意識地就扣住了腰間的彈弓。
花椒已經回過神來,面色凝重,也問羅冀:“二表哥,你能確定嗎?咱們要不要回頭?”
羅冀一點頭,就拉住繮繩,調轉馬頭,原路返回:“我確定!”還道:“咱們先家去,我也不知道這一路上還會有甚的。”
花椒就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明知道光天化日,又是他們崇塘這樣的商埠重鎮,前着村後着店,路上甚至還有行人,他們家的馬車更有他們家的標記,滿崇塘都認得,甚至於她就在這大喊一聲,家裡頭同崇塘都能聽得見,不應該,也不可能發生甚的惡**件。
可對於羅冀的話,卻是沒來由的相信,心裡更已咯噔了一下。
香葉更已是握緊了花椒的手,手心裡有冷汗滲出:“椒椒,咱們快回家吧!”
花椒趕緊拍了拍她的後背:“我們這就家去。”又問羅冀:“二表哥,咱們剛纔是在哪裡顛簸了一下的?”說着就欲伸手去拿車轅上,停車時用來支撐車轅的木棍。
羅冀目光下移,看了眼近處,就道:“大概前面三丈處,有個略略凹陷的車輪印的地方就是。”
花椒應了一聲,正要讓他放慢些速度,就聽到“嗖”的一聲響,有個甚的東西落在了方纔羅冀指認的地方。
擡頭望去,就見丁香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捏着一把彈弓了,一手又從腰間的荷包中抓出一把彈珠來。無一例外,都打在了相同的位置。
羅冀緩緩駕着馬車前行,正好打完了一把彈珠的丁香探頭望去,就見當地是一處貌似車輪碾壓過去的凹陷。
不由盯住了使勁兒地瞧,又拿了木棍使勁地扒拉,不明白這樣清楚顯眼的一處凹陷,羅冀方纔怎的會看不到的。
這是幸好馬匹不曾別進去,他們的馬車也不重,應該只是車輪別了一下,否則別了馬,他們可怎的處。
又去看花椒。
就見花椒的注意力竟然全不在那塊凹陷處,而是直視斜前方。
丁香順着花椒的目光往前看,就見她正定定的看着前方不遠處的一輛兩匹馬拉着的夾紗圍子,頂絛子、垂穗子,裝飾華麗的馬車。
目光在車轅上的兩個馬車伕,以及馬匹兩旁的那兩個健步如飛的健僕身上一晃而過,丁香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花椒:“他們有問題嗎?”
花椒也不能確定,但方纔那邊總有眼睛不斷地往他們車上瞥總是真真的。
就道:“咱們小心,離他們遠一些。”
羅冀也看出了不對,喝了一聲,稍稍加快了速度,並橫向拉開了距離。
大概錯身還有兩丈距離的模樣,就見細竹簾的車窗裡有一個插戴華麗的婦人探出頭來,笑着同羅冀打招呼:“小兄弟!”
羅冀聽而不聞,加快速度,靠近他們這廂的健僕見了就快步過來,丁香既拉既發,一顆彈珠直接落在了他腳尖前,砸入沙石中。
與此同時,花椒已是大聲地同前方一身短褐打扮的行人打起了招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