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誠下了馬,揹着手陰着臉進了內衙,板直着上身坐到榻上,伸手一頁頁翻着几上的帳冊,李小幺託着茶遞過去,見他直着眼睛看也不看,暗暗嘆了口氣,轉身將杯子放回淡月手裡的托盤上,伸手在几上推出塊空地兒來,把杯子放上去笑道:“王爺請喝茶。”蘇子誠手指僵了下,瞄了眼杯子,‘啪’的將帳冊合上,轉頭看着李小幺冷臉問道:“都理好了?”
“哪有那麼快?打爛了容易,再收拾回去,那是水磨功夫細活兒,昨天忙了大半夜,城裡城外的死亡將士都入土爲安了,城裡昨天粗粗沖刷了一回,灑了藥水藥粉,今天一早去城外灑藥水藥粉去了,周善齊說水井最要緊,得一處處親眼看過才放心,一早就帶人查看去了,天氣熱,先確保不起瘟疫,這是大事,別的,瑣瑣碎碎當然也都是大事,不過急不得,以後讓知縣慢慢料理吧。”李小幺脾氣極好的細細答道,蘇子誠臉還是緊繃着,李小幺看着他,顧自接着說道:“王爺明天若有空,到城外祭掃祭掃陣亡的北平將士吧,可憐背井離鄉要長眠於此了,這祭祀上頭要厚待纔好。”蘇子誠繃着臉點了下頭,李小幺有些悶氣的看着他,想了想,笑語顏顏的問道:“王爺這麼忙還趕過來,是有什麼事要交待?”蘇子誠過了片刻才答話般問道:“張大先在衙內?”李小幺無語的看着他,擡手比劃着答道:“王爺,這是城西知縣衙門,張將軍他在城北總兵府衙門,你問的是哪個衙內?”
蘇子誠臉上彷彿泛起了層紅暈,扭着頭拍着几上的帳冊責備道:“這些細事,既有知縣,就該讓知縣用心經辦,多少大事,你竟忙這個?!”李小幺被他說的連眨了幾下眼睛,挑着眉梢,一邊笑一邊站起來曲膝道:“王爺大智慧,可不是,這是知縣的事,我都做了,還要知縣做什麼?王爺教訓得是。”蘇子誠沉着臉看着她,李小幺邊笑邊接着說道:“王爺尋張將軍有急事,我這邊沒大事,就不耽誤王爺了,從那兒往總兵府也便當,穿過衙門前的橫街,走到底往北拐,一直走就能看到總兵府大旗了。”蘇子誠陰沉着臉,猛的拍了下扶手,站起來直衝出去,李小幺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送了幾步,在院子裡原地踏了幾步,轉身回去了。
還沒坐下,南寧一路疾跑進來,在屋門口往裡探了探頭,臉對着淡月,目光卻瞄着李小幺笑問道:“淡月姑娘,姑娘什麼時候回行轅?怕路上不太平,小的到時候過來接姑娘回去。”淡月忙看向李小幺,李小幺悶氣的看着南寧答道:“晡時吧,這些帳得理出來才行。”南寧嚥了口口水笑道:“那小的晡初來接姑娘?”李小幺轉頭看了看几上堆的帳冊,點了點頭,南寧毫不掩飾的長舒了口氣,長揖到底告退奔出去了。
淡月重又挪了筆硯過來,一邊抄帳目一邊笑道:“王爺對姑娘真是好!”
“專心抄你的帳!都是數目字,抄錯了可不得了!”李小幺堵回了她的話,淡月瞄了李小幺一眼,忙低頭專心抄起帳目來,李小幺拎着本帳冊站起來,晃出門,站在廊下,看着院子裡已經結出累累棗子的棗樹,看出了神。
晡時剛到,淡月等人收拾好帳冊,李小幺轉到前衙看了一眼,見裡面忙得有序,轉身出了衙門,衙門口,南寧正微微伸着脖子往裡探望,不遠處,蘇子誠冷着臉騎在馬上,在衆小廝護衛的簇擁中擰着頭看着城外。李小幺左右望了望笑道:“今天天氣好,我也騎馬吧。”南寧笑容滿臉,看着李小幺上了馬,忙殷勤的接過淡月抱着的布袋,幫她橫放到馬背上,淡月笑着謝了,上了馬,不遠不近的綴在李小幺身後,蘇子誠瞄着李小幺上馬趕過來,勒馬往城外出去。
出了城,李小幺趕上蘇子誠笑道:“王爺忙好了?聽人說楚州守將史將軍用兵如神,要攻下楚州只怕要難多了。”蘇子誠看了李小幺一眼,不屑的撇了撇嘴:“用兵如神?就他那樣的蠢貨?”李小幺高挑眉梢表示着驚訝,蘇子誠勒慢馬步,轉頭看着李小幺解釋道:“史國柱已經集齊屬下諸部趕來韓城,要奪回韓城,要跟我直面硬戰,真是找死!”
“王爺都安排好了?”
“嗯,這個蠢貨在離咱們百里處放緩行軍,我算着他必定是想今天休整一夜,明天一早開戰!”蘇子誠說到開戰兩字,擡頭滿眼期待的看着遠方,李小幺眨了眨眼睛問道:“那王爺準備今天夜裡劫營?”蘇子誠挑着眉梢笑起來:“劫什麼營?這樣大軍對壘,劫營也就是沖沖營、擾擾敵,傷不了根本,說不定還要把劫營兵士白白葬送進去,咱們北平軍精而貴,這樣的營不值得劫,這史國柱兩榜進士出身,由文轉武,一向自視甚高,對着兵書打過幾場小仗,僥倖勝了,就自負將星轉世,明天這一戰,非滅了他不可。”李小幺看着眉飛色舞的蘇子誠,邊笑邊嘆氣道:“我看王爺最愛的是有仗打,打勝仗!”
“嗯,越難打的仗越好,越高明的對手越好,這史國柱太蠢!若是宋公升在世,能跟他打一仗就好了!”蘇子誠無限嚮往的說道,李小幺一下子想起幾年前那場街頭熱鬧,暗暗嘆了口氣,轉頭看興奮的說個不停的蘇子誠,一臉全神貫注的聽着他的話,一會兒驚歎、一會兒緊張、一會兒不解,蘇子誠興奮的一路說進行轅,還意猶未盡。
李小幺進了自己的帳篷,擡手揉着臉嘀咕道:“看來姑娘我很有做奸臣的潛質!”
“姑娘說什麼?”淡月沒聽清楚李小幺的話,忙問了一句,李小幺一邊笑一邊擺手:“沒說什麼,對了,趕緊做幾個香囊,明天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晚上,蘇子誠心不在焉的吃了飯,對着沙盤又細細推演了一遍才安心睡下,李小幺不敢問明天一戰的佈置,回來沐浴洗漱後,跪在牀上,默默唸了幾十遍菩薩保佑,在牀上睡下,直做了一夜噩夢。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小幺迷迷糊糊中被淡月搖醒,忙一咕嚕爬起來,也不敢點燈,摸黑胡亂洗了臉,換了身黛藍騎馬服,裹了件薄斗篷鑽出帳篷,外面正人來馬往忙個不停,南寧小跑過來,拱了拱手笑道:“姑娘起來了,爺說時辰還早,若姑娘起來了,請姑娘到大帳裡用早飯。”李小幺忙笑應了,跟着南寧幾步轉進蘇子誠大帳,大帳裡燈火通明,蘇子誠一件黑色長衫,神清氣爽,正彎腰比劃着沙盤,見李小幺進來,忙直起身子笑讓她坐了,自己也從沙盤旁過來,兩人對坐吃了早飯,從帳篷裡出來,外面已經準備停當,李小幺跟着蘇子誠上了馬,衆小廝、護衛團團拱衛着,在漆黑的夜色中,往西南方疾奔而去。
跑了不到兩刻鐘,一行人衝上片樹林密佈的高地,遠處天際,濃密的雲層中透幾絲魚肚白,前頭蘇子誠勒住馬,轉頭看着李小幺笑道:“就在這裡吧,這一處視野最好,史國柱軍和咱們隔了三十里,這裡離他們差不多二十里,咱們等他衝過來,你看,離這裡兩三裡處,那一片荊棘叢生,騎兵衝到這裡,就不得不緩一緩,這一緩就傷了無數士氣,咱們的騎兵得繞過一片,再往前就都是開闊地帶,正利於騎兵衝殺!”蘇子誠細細的解說道,李小幺伸長脖子往前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她根本也不認識荊棘長什麼樣,只不停的點着頭,蘇子誠長長呼了口氣,語氣帶着濃濃的狠勁說道:“這一戰關乎士氣,務要全勝!要殺得吳軍不敢側目!聞風喪膽!把咱們北平軍的氣勢打出來!”李小幺下意識的緊了緊斗篷,看樣子今天算是大戰了。
昨晚上好象還有星星,今天就陰天了?李小幺仰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天色已經大亮,下面寬闊無邊的空地處,鋪滿了黑衣軍士,北平軍大旗隨風飄動,肅穆中透着悲壯,李小幺困惑的看了一會兒,轉頭看着蘇子誠,尋着空兒低聲問道:“是涌城關守軍?不是說這一支戰力差麼?”蘇子誠嘿嘿笑着低聲答道:“是虎翼軍,打了涌城關守軍旗子,小伎倆,示敵以弱。”李小幺挑了挑眉梢,沒再說話,旁邊,探馬接連不斷的報着各式各樣的信兒,蘇子誠的號令再被流水般傳出去。
遠處隱隱現在鋪天蓋地的一片紅來,吳軍尚紅,李小幺騎在馬上,彷彿能感覺到地面的震動,震的心裡惶惶而不安,李小幺下意識的抓緊繮繩,蘇子誠彷彿感覺到她的恐慌,伸手拍了拍她笑道:“放心看着,看我滅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