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九月很安靜,燭光照在她的身上,把她沏茶的動作映照的很美。她也沒有錯過,楚夫人稍微激動的眼神。
楚夫人輕輕的垂下了眼簾。
她今日穿了一襲翡翠綠長裙,頭戴鳳凰銜珠金釵,鳳凰嘴裡的珍珠又大又亮,一看就是北海進貢的珍品。
兩人相對沉默了半晌,楚夫人淡淡道:“你長的和你母親很像。”
“是嗎?”江九月頓了一下,纔回答,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悠閒地姿態,像是對楚夫人說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
楚夫人覺得口乾,便也隨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一抿之下,眼睛一亮,有些意外的又抿了一口,“這個是……你母親教你的嗎?”
“不是。”
“哦,原來是這樣。”
簡短的對話之後,又是一陣相顧無言,江九月耐心十足,用手撂着袖子,又給楚夫人倒了一杯。
兩人就這你倒我喝,喝掉了一小茶壺。
嬤嬤在身後看着,暗暗皺眉,夫人年紀大了,晚上喝這麼多水,半夜睡着肯定也不舒服,於是輕聲提醒道:“夫人,時辰不早了……”
楚夫人剛要端起再喝的水杯,就停在脣邊不遠處,她知道自己找江九月實在是有些突兀,可是……
江九月當是沒聽懂嬤嬤口中的話,站起身來相送:“嬤嬤說得對,時辰是不早了,夫人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嬤嬤的臉當場僵硬,她不是這個意思呀!
楚夫人看向江九月淡定的臉,笑道,“江姑娘是個爽快人,看來倒是老身多想了。”
江九月但笑不語。
“老身忽然對江姑娘這麼特別,想來江姑娘一定很好奇。”
“老夫人不喜歡華王妃,也會連帶着不喜歡華王郡主,會突然送我那麼多東西,改變態度,我難道不該好奇嗎?”江九月笑着反問。
老嬤嬤臉色又難看了一把,縱然夫人不喜歡華王妃,可是這樣的話這麼久以來可是隻有江姑娘敢說的這麼清楚明白的。
楚夫人眼神微微一擰,語氣便的有些平,有些淡:“老身的確不喜歡楚盈仙,自有老身的理由,老身承認,即便到了現在,老身對你,也說不上喜歡。”
江九月挑眉,更爲疑惑了,不喜歡,爲何還要那麼特別的待遇。
“可是,你的出生,卻讓老身不得不對你產生那麼一點點喜歡……”楚夫人淡淡的說完了這一句,手中的佛珠不時的撥動,眼神迷離,似乎透過江九月的臉,看到了好久以前的事情一樣,“你娘……她好嗎?”
江九月點點頭,“很好。”
說到這裡,楚夫人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若不是我當年一意孤行,也不會害的你們娘兩吃了這麼多的苦頭!”
江九月一怔,什麼?!然後,她還沒想清楚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就被楚夫人的下一句話還震動了。
“你娘姓楚名盈袖,是燕京楚家的嫡小姐。”
……
楚盈袖,是楚夫人和楚浩然生的第一個女兒,小了楚盈仙不過是幾個月,她自小就十分聰慧,性格十分有韌性,想要做的事情,便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待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是燕京著名的世家小姐,本該會有一場最爲完美的盛世姻緣,卻沒想到,她陰長陽錯之下,喜歡上了一名上京趕考的窮書生,從此和家族展開對抗。
江九月細細的聽着,一直沒有接話。
“她是我的掌中花,心中寶,金枝玉葉,該有最優秀的男子,最匹配的家世,怎麼能隨意的就嫁給那樣的人呢?我自然是不同意的,多番阻攔,她還是不聽我的話,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和我吵了起來,最後我沒辦法,把她關在府中不讓她出門……沒想到到了晚上的時候,她院子外面的守衛忽然來跟我稟告,說小姐打傷了侍衛,跑出府去了!”
“打傷?!我當時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簡直覺得是晴天霹靂,我的女兒嬌柔萬千,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會打傷那些五大三粗的侍衛?我一氣之下,狠狠的教訓了那個侍衛,怎麼也不願意相信,就到了她住的院子裡,可是,那滿院子倒的橫七豎八的侍衛,卻叫我不得不相信,我的女兒,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然練了一身武藝!”
她的神色看起來很是平靜,只是隱約之中,還是有一絲沉痛在裡面,她沉默了半晌,纔再次開口:“世家千金身懷武藝,乘夜私奔男人而去,這若是傳了出去,楚家百年名譽毀於一旦,我不敢聲張,立刻派遣親信手下,四處尋找你孃的蹤影,因爲我知道,那個書生要考春闈,必然要在京都之中落腳。我派去的人用了好些辦法,纔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了你的母親,書生出去讀書了,她不回來,下人們沒法子,只得告訴我,我過去之後,要求她立即回家,否則不認她這個女兒,沒想到你母親死不認錯,還說什麼世家千金她早就做膩了,就算沒有楚家,她一樣可以活的瀟瀟灑灑,她說她愛那個男人。”
江九月望着一時之間沉默下去的楚夫人,心中悠悠一嘆,十四五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可以爲了自己心心念唸的男子放棄一切,她倒是能夠理解母親的做法,只是後來只怕也是沒發生什麼好事,不然她和母親怎麼會在那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忽然,江九月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楚夫人像趕走楚盈蓉一樣,也把她母親趕走?!可是看着,又似乎不像。
“我這一生,從開始就註定了要做楚家的少夫人,夫人,老夫人,楚家百年書香,穿衣住行都是規矩,我怎麼能接受我的女兒這樣的說辭!?我當場就震怒了,告訴你母親,如果她一定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那就離開楚家,從此不能說自己是楚家人,並且再也不能叫做楚盈袖!”
“你——”江九月吃了一驚,有些意外的道:“你果真把我娘趕出了楚家?!”
楚夫人閉上了眼睛,似乎多回憶一刻鐘,都是煎熬,“是,我的確把她逐出了楚家!”
“她只是喜歡上了一個身份低微的人,並沒有做錯什麼,你這樣的行爲,會不會有些過分呢?”江九月忍不住問道。
楚夫人忽然睜開眼睛,深深的看了江九月一眼,那一眼,似乎飽含着無數的愁思,卻又更像是無法釋懷的欲言又止,身後的老嬤嬤終於忍不住了,“夫人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算了,只是當時沒辦法放開罷了。”楚夫人淡淡的阻止了嬤嬤繼續說下去,微微擡起下頜,線條弧度優美,可以想象,這位楚夫人年輕的時候,是何等風姿卓越的美人兒,“後來你母親果真不再回來,沒有拿楚家的一張紙一兩銀子。剛開始的時候我氣過了頭,後來才發了瘋的擔心起來,我每天都在想她會不會給人騙了,流落街頭,會不會餓的吃不到東西,就算她會武功,她也不過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怎麼可以應對外面的人心險惡呢?有的時候做夢都會夢到她意外橫屍街頭……”
“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我終於忍不住了,派遣得力手下去查探女兒的近況,得來的消息卻讓我更爲心痛,我那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竟然無名無分的跟着那個書生,爲他洗衣做飯打理一切,平時沒有錢,還要刺繡出門換錢去,專門給貴族小姐們繡衣服鞋襪,我後悔的心都痛了,我爲什麼要去查這些來給自己添堵?!”
江九月輕咬着下脣垂下了眸子,畢竟母女天性,從這字裡行間和楚夫人的眼神之中,江九月看的出來,她對於楚盈袖的關懷和痛心是真的。
“我拉不下臉來,就派了原本伺候她的嬤嬤,送了些銀兩過去,沒想到她不收,還說她已經不是楚家人,不敢再收楚家的東西,氣的我差點暈了過去,從那次以後,再也沒有私下查探過她的消息,就當是沒生過這個女兒。”
“三個多月的時間,春闈結束,放榜了,你娘鐘意的那個書生考上了頭名狀元,榮及一時,我雖然沒說出來,但是心裡終於是鬆了一口氣,她終於不用再過的那麼苦了,狀元之才,前途無量,如果你娘肯回頭,我甚至可以讓步,勸說老爺,勉爲其難的把女兒許配給那個書生,可是,我萬萬沒想到——”
楚夫人的口氣,驟然轉冷,比臘月裡的寒冰還有凍人萬分,江九月下意識的就打了個寒噤。
“我萬萬沒想到,那書生,卻不知爲何和上官家的二女兒混在了一起,才一個月的時間,就娶了那個二小姐爲妻,成了上官門下的得意門生!”
江九月心中劇烈震動。果然,那些隱晦的猜測是真的,上官家的二女兒就是上官心,而上官心是玉王的妻子,那麼,玉王不就是……
“我怒不可解,也顧不得當初逐女兒出門的話語,當即就要和老爺商量,給那男人一點顏色看看,然後悄悄的找回女兒,可是卻在這個時候,你娘忽然夜半三更,出現在了我的廂房之中,她告訴我,求我看在母女一場的份上,不要去找那書生的麻煩,我因爲這件事情,三番兩次的生氣,都及不上她這一番話對我的打擊,而且從她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再也變不回楚家千金了,她告訴我,她就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江湖上的俠盜玲瓏妙手,她早在童年時候,就在大相國寺的後院拜了一名武功卓越的師傅,她以後的生活不會苦,她會逍遙自在,她不會是楚家人,從今以後,她就是江玲瓏了……”
一時之間,屋內安靜的嚇人,只有燭火嗤嗤的聲音,偶爾傳來啪的一聲響,江九月默默的坐在原地,嬤嬤拿起手中的斗篷,給楚夫人披在肩膀上,害怕她着了涼。
“所以,玉王就是我父親。”
江九月淡淡的開口,手中把玩着茶杯,也許是因爲早就有所預感,所以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並沒有感到意外和震驚,對於江玲瓏的過往,心中有些無力,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喜歡一個人,父母不同意她會怎麼樣,但是她知道,她渴望母愛,渴望那種溫暖的包圍,她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微紅,開口問道:“如今上官府出了事,連坐玉王府,母親可能會到京城中來,你……你想不想見見她?”她本來想要叫她楚夫人,可是如今的身份,又讓她叫不出口。
楚夫人渾身一震,卻沒有開口。
江九月恍然明白,楚夫人定然是知道這個,所以才把當年的這些事情全部和盤托出,心中悠悠嘆了口氣,“你……祖……祖母,我幫你吧。”第一次說出這個稱呼,真的有點不習慣,連臉色也微微紅了。
只是說了出來,彷彿也沒什麼彆扭的,只覺得一股淡淡的暖流流進了心裡面,有點甜,有點澀,還有點興奮,她知道,不論以前如何,這個老夫人,從今天開始,對她的無微不至是真的。
楚夫人面露微微的不可思議,之後忽然輕輕和藹的笑了起來,握住了江九月的肉,眼眶溼潤,柔聲道:“如若你母親有你一半的聽話,那便好了……”
江九月有些不自在,卻沒抽回自己的手,想着我其實在唱和佛有關的歌曲的時候,真的想唱《女兒情》,如果唱了那個,只怕能把楚夫人的臉色弄成綠色,只是問:“你……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楚盈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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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夫人回過神來,難得促狹的看着她的手,輕輕的摩挲一下,沒有說話,身後的老嬤嬤萬沒想到江九月會如此表現,心裡都爲夫人這麼多年吃的苦覺得值得,“小小姐你出現之後,華王妃忽然認你做了女兒,夫人覺得十分奇怪,就着人去查,可是這事情是攝政王辦的,根本沒什麼跡象可循,不過,小姐中途的時候給華王妃留了一封信,被夫人給查到了,只是其中只說請她盡力幫忙,沒提別的……你看奴婢這張嘴,都說不清楚了,總之呢,夫人是在華王妃宴上,看到小小姐掙脫禁軍的動作,和手腕一下子就拿到了虎符確定的……”
江九月意外道:“我的武功招式?”
嬤嬤笑道:“小姐說自己是玲瓏妙手,夫人私下派人去查了查,知道一些外人傳說的玲瓏妙手的絕技,小小姐使的就是那一手。”
江九月心中感慨,對於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豪門夫人來說,讓她去看那些舞刀弄槍已經是天上下紅雨的事情,更何況是拿着民間本子去看自己女兒到底會寫什麼呢?
楚夫人臉上有些不自在,別過頭去,但是沒有鬆開江九月的手,“你與你母親長的有幾分相似,在加上你母親給華王妃的信,華王妃忽然收你爲女兒,我就確定了三分,而又會她的絕技,怎麼可能不是她的女兒?這件事情,攝政王必然是知道的,否則他今夜也不可能讓你留在楚家。”
江九月點點頭,說到雲廷渲,難得皺了皺眉,真不知道這個人的腦袋是什麼材料做的,簡直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啊!
時間已經不早,兩人又隨意的說了幾句,楚夫人便離開了,江九月卻是好一會兒都睡不着覺,等睡着的時候,已經三更天了。
早上,她還沒睡醒,紅纓就來叫她,“小姐,宮裡來了幾位公公,有事找您……”
江九月翻了個身,沒搭理。
紅纓無奈的看了一眼之後,遞給門口幾位公公一個更無奈的眼神,那幾位公公對看幾眼,恭敬的候在外面了,而院子裡其他丫鬟婆子們都知道楚夫人對這位外孫女十分特別,不但賞賜豐厚,昨晚還與她徹夜長談,自然沒那不長眼色的敢打擾,等江九月睡到自然醒的時候,已經快到午時。
待江九月穿戴好了,一名低眉順眼的公公走上前去,輕聲道:“月郡主,皇上請您入宮一趟。”
江九月唔了一聲,問道:“雲……攝政王可在宮中?”一話落,紅纓綠柳掩着嘴偷笑起來,其他丫鬟本來大氣也不敢出,看到紅纓綠柳的樣子,不由都露出莞爾的表情來。
連那幾個公公頭都垂的更低了。
綠柳低頭,小聲揶揄道:“小姐,才分開一個晚上,你就想攝政王了。”
江九月頓時無語,可是看着大家那臉色,也更爲不自在了,乾咳了兩聲,一本正經道:“我有時找他。”語罷,站起身來,心中暗忖綠柳這丫頭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還敢調侃她!
“是。”紅纓綠柳應了一聲,連忙上前跟着江九月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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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日,少碼了一點,親們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