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出口,立時便引得書館裡多數學子頗爲贊同的目光,幾乎是一致的鄙夷的看向金四爺。
常言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這些學子一向眼高於頂,自以爲往後是要金榜題名的天之驕子,看到金四爺這樣的人,便覺得他不過是個仗勢欺人的走狗,淨幹些下九流的行當,自然打心眼裡不怎麼看得起,是以,纔會如此出口不遜。
而書館裡的掌櫃的一聽這話,心中偷着樂。
這金四是姜家的人,可洪淵書館卻是洪家的,兩家這可是死對頭的關係。
是以,他也只當沒聽見一般,裝模作樣的站在一排書架前,拿袖子擦拭上頭並不存在的灰塵。
這樣的話,金四爺也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了。
不過他也不在意,左右這些人說的也沒錯就是,他犯不着跟這些人一般見識,免得給東家惹來麻煩。
倒是顧羨聽了這話,心中頓有不忿。
在他看來,這般說話,反倒是辱沒了自己。
讀書做官,本是要爲民請命,那就是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是一樣的,要是讀書人還要分什麼三六九等,這書可真是白讀了。
然而不等他先開口駁斥一句,便見自家小妹徑直走到那說話的學子跟前,脆生生的問道:“這位郎君,下九流是什麼意思?”
這學子聞言一怔。
他循聲看過去,便見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娘子,不知何時竟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她一張俏生生的小臉玉雪可愛,此時一雙烏溜溜的杏眸,滿是清澈純摯的看着自己,那樣一絲不苟的目光,又微微歪着頭,說不出的天真無邪,看起來是真的爲這個問題而感到困惑不解的。
“咳咳!”
難得見到這樣好看的一位小娘子,這學子當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俗語有言,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頭的六吹手,七戲子八叫街,九賣糖,像是這些行當的呢,都叫下九流,當然也不盡然只有這些。
“還有那師爺、衙差、媒婆、走卒,盜、竊之徒,都是下九流的行當。”
說着,他像是怕顧寶瑛聽不懂一般,擡手又是不客氣的徑直點了點金四爺,“像是這位捧茶上座的呢,縣城裡誰不知道,他又是經營牙行買賣奴僕,又是開賭坊、勾欄院,可謂是樣樣下九流。”
他說完,便微微揚着下巴,面上亦是劃過一絲傲然,像是還等着被這長得過於好看的小娘子滿眼崇拜的誇讚一句,“你懂的好多呀!”
顧寶瑛聽完之後,清亮的眸子裡卻只溢出一絲不置可否的輕笑。
她的笑聲真如銀鈴般動聽,那紅豔豔的小嘴一扯,兩邊淺淺的梨渦現出,一雙杏眸裡更是流轉出一抹秋水般的波光,叫人一瞬間竟看得失了神。
然而卻聽她口中幽幽,卻斬釘截鐵的道:“什麼下九流?我看你跟他們,都一樣。”
這句毫不客氣的點評,頓如一盆冷水,霎時間把這看呆了的學子,給澆了個透心涼。
“你,你說什麼?”這學子回過神來,便滿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這位嬌俏可人的小娘子。
她竟然把他跟這些下九流的,給“一視同仁”了?
他頓時惱羞成怒,當即斥責道:“我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經世治國之道,你竟說我跟這些下九流的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都吃的五穀飯?不都要出入恭房?”顧寶瑛依舊是歪着頭,眉眼彎彎,脣角帶笑的看着他,天真的模樣,叫人覺得她只是不懂事,纔會這樣說。
“小妹妹,你這樣說卻是錯了,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這地位,可不是這樣評看的……”學子看着面前這小娘子那張嬌妍的小臉,難聽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兒,卻怎麼都說不出來,便做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想要要對她好好說教說教。
然而顧寶瑛一擡手指向金四爺,卻是笑眯眯的打斷了這學子的話。
只聽她道:“我只知道,人的地位跟面子,都是靠自己掙得,你要真的地位比金四爺高,面子比他還大,爲何這掌櫃的不爲你看座、上茶,反而僅僅如此對待四爺呢?這不就是說,在掌櫃的眼裡,你不論地位還是面子,都是及不上四爺的?”
這學子聞言,當即一噎。
他瞪大了眼眸,竟一時答不上來了。
並非他心中沒有答案,而是這個答案到了嘴邊兒,他也不敢說出來。
他心中想說,那是因爲這掌櫃的趨炎附勢……可這是洪家的書館,他還在洪家的書院讀書,一旦這麼說出來,他豈非要得罪洪家人?
然而在這茂縣,得罪了洪家人,他還要不要繼續在洪家的書院讀書了?
一旁,那掌櫃的摸摸鼻子,對這一番話卻是不置可否,在他眼裡,那可不就是這樣的?
這時候,知硯跟顧羨幾人也都是回過神來,明白過來,顧寶瑛這是在爲四爺打抱不平呢。
那阿鬆登時又用一種看“英雄”的眼神,敬佩的看着她了。
金四爺眸子裡則溢出一抹暖意。
他都不在意的事情,小丫頭卻較真了,不過這種有人爲自己而較真的感覺,還真是極好。
顧羨眸眼含笑的看了自家小妹一眼,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神。
他見這學子一身錦衣,長得也算眉目清朗,方纔對寶瑛也算客氣有禮,想來不是什麼惡人,便本着與人爲善的寬和原則,慢吞吞走上前來,衝這學子拱手致歉道:“抱歉,兄臺,我家妹妹年紀尚小,說話有不妥的地方,還望兄臺多加擔待。”
知硯也一同走過來,卻是幾步站到顧寶瑛身後,一字未說,但高大的身軀,無聲的守護着她。
那學子一回神,瞥見顧羨走過來時,明顯是雙腿行走不便的樣子,彷彿立時找到了某種維繫尊嚴的利器。
他神情一振,當即便指着他的雙腿,大聲嗤笑道:“今日可是叫我大開眼界,這滿是聖賢書的地方,開勾欄院賭坊的能進,似你這等雙腿有毛病的廢物竟也能進,難道你以爲就憑你,還能參加科考嗎?”
此話一出,知硯、寶瑛幾人俱是臉色一變!
“兄臺……”顧羨則一下愣住,他倒不是因此就受了什麼打擊,畢竟比這難聽的話,他都聽過不知多少了,而是完全沒想到,這人如此囂張,絲毫不領人情!
顧寶瑛這時候卻是瞥了一眼這學子手裡拿着的書,往前一站:“我說你,看着年紀也不小了,比我兄長都還要大上好幾歲吧?到現在竟然還在讀五經?我家中兩個兄長,早就讀完了二十四史、諸子百家,都已經開始寫詩做文章了,若論參加科考,恐怕你考不上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吧?”
她嗓音帶着一股軟糯糯的江南味道,俏麗的小臉上卻揚起一抹不屑。
此言一出,書館裡立時發出一陣輕微的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