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也不勸,只是坐到劉春嬌的身邊,摟了她羸弱的肩膀,默默地陪着她流淚。她知道,只要能夠哭出來,都還不算太壞。最可怕的是將所有的情緒都憋在心裡,日積月累,總有一天情緒積累得太多,會決堤而出,到時候真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劉春嬌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地收住了眼淚,懷中的牌位被淚水洗濯得分外潔淨,“劉昌”的名字顯眼得刺目。
“春嬌……”莊善若艱難地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去寬慰她。這樣的傷痛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撫平的,這樣的傷痛早已經傷筋動骨,唯有靠自己咽淚吞血,再加上時間的力量才能撫平——即便是有朝一日撫平,那傷口總也不會真正癒合,總會留了一個傷疤來提醒你往日的存在。
“善若姐……”劉春嬌吃力地想露出笑來,可是這個笑還沒等綻放出來便被深深的哀婉替代了。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莊善若愛憐地道。
劉春嬌搖搖頭,用袖子細細地擦着劉昌的牌位,一下一下,彷彿這個牌位是個活物,稍一用力就會將它擦疼了似的。
“善若姐,你不知道,阿昌待我有多好。”劉春嬌微微擡起頭來,看着房間裡的那道陽光,眯起了眼睛,“我剛嫁過去的時候,學着做飯,飯不是燒焦了就是夾生的,一頓兩頓也就罷了,可幾頓下來,即便是再通情達理的婆婆也有微言。阿昌便給我想了個主意,讓我裝病,說是染了風寒,偷樑換柱地給我熬了甜甜的山楂水喝。也不知道他和婆婆說了什麼,等我的病實在裝不下去了,婆婆竟免了我燒飯的活計,只讓我好好地將阿昌伺候好就是了,若是有空就做做針線。”
莊善若認真地聽着。能把心裡話說出來是件好事。
劉春嬌的脣角飛快地閃過一絲笑,低低地道:“我喜歡吃前街糕點鋪子賣的豌豆黃,可家裡上有婆婆看着,下有大嫂盯着。也不好常常去買。阿昌知道了,但凡他出門替人診病,回來的時候醫箱裡總會有一包豌豆黃。”
“後來,我發現大嫂有些古怪,老是偷偷地躲在我們窗子下面聽牆角,心裡就有些不大自在。可這事和誰也不好說,婆婆本就憐惜她寡婦失業帶了孩子日子不好過,明裡暗裡更是偏袒她幾分。而且大嫂的性子也有些古怪,我好意地找她說話,她常常給我個冷臉子。”劉春嬌的柳葉眉微微地蹙了起來。“後來阿昌知道了,和我細細地說了一夜,我才知道大嫂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阿昌又用自己的體己銀子給玦哥買了好些的吃的用的,大嫂看我的眼光纔不像之前那麼冷冰冰的了,偶爾也能說上幾句話了。”
“嗯。”莊善若應着。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劉春嬌卻頓了頓,雙手遲疑地撫過自己癟癟的肚皮,聲音沒由來地顫了一顫:“阿昌老是和我說,他們家本就人丁不旺,大哥的死又讓公公婆婆心有餘悸,所以嫁到他們家就要多多地爲劉家開枝散葉。我們都說好了,要生五個孩子——三個哥哥。兩個妹妹。他老是說女兒一定會像我一樣的嬌氣,所以前頭一定要先生三個能幹的哥哥,可以給妹妹們撐腰。”
莊善若生怕她又想到沒了孩子的傷心事,有心想岔開話題:“這父母子女的因緣也是上天定好了的。”
劉春嬌置若罔聞,繼續說下去:“可是阿昌又說我年紀小,若是早早地懷胎生孩子怕對身子不好。婆婆和我娘老是有意無意地催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總是阿昌攔在我面前,佯裝不喜歡孩子嫌孩子吵鬧,說是要晚兩年再要——我心裡都知道,他是怕我辛苦。可是我診出喜脈的那一日。他比誰都要歡喜,咧了嘴笑了整整一天;又熬了一夜,翻了許多書,擬了一張紙的名字讓我挑。”
甜蜜的回憶是撒在傷口上的鹽,讓人又愛又痛。
劉春嬌臉上的笑容還沒隱去,突然握了一隻拳頭,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肚子,道:“可是我竟這般無用,連這一點骨血也不能給他留下!”她瞪大了雙目,眼中閃耀着怨憤。
莊善若嚇了一跳,趕緊捉住了她的手:“春嬌,你莫要這樣,這樣的事誰都不曾想到。”
劉春嬌木木地看了莊善若一眼,張大了嘴,無聲地嚎啕着,眼淚又是簌簌地從空洞的眼中掉出來:“阿昌素來是愛熱鬧的一個人,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我不放心;還有孩子,才那麼點大,小鼻子小眼睛和阿昌是長得一模一樣,地下那麼黑,他一定會害怕。我一個人活着也沒什麼趣兒,倒不如到下面陪他們,一家子在一起倒也熱鬧。”她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倒着氣,模樣看着駭人。
莊善若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得撫了她的背幫她順着氣。她記得母親跟在父親身後過世的那段難熬的日子裡,自己也時不時地動過這樣的念頭。這念頭就像是一條毒蛇,往人的心裡鑽,糾纏着你,折磨着你,一刻不得安寧。
劉春嬌憔悴的面容突然帶了一絲凜冽:“即使不讓我下去陪他們,也得讓我守着。婆婆必是心裡怨我恨我,所以才把我趕回了孃家。這牌位還是我費了老大的勁才奪過來的——我捨不得丟下他,我在哪裡,阿昌就要在哪裡。”
“你婆婆也是爲你着想……”
劉春嬌卻冷笑了幾聲:“那大嫂呢?偏生她就能守着,怎麼到我身上就不成了?”
“她畢竟還有個玦哥兒。”
劉春嬌神色一黯:“說到底,他們家終究還是怨我。”
莊善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劉春嬌這個時候腦子裡一根筋,怕是說什麼也不會聽了。劉家的心思,莊善若卻很好理解。劉郎中夫婦倆年紀也大了,又連番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心也不知道傷成了什麼樣。
劉春嬌嫁到劉家還不到一年便成了未亡人,她年紀又輕,又沒留下個一男半女,即便是劉郎中夫婦有心讓她守節,怕也是張不開這個口吧。
畢竟劉昌的寡嫂已經替劉家守節了,若是再添了個劉春嬌,一家兩個守寡的媳婦,怕是會被人說成苛刻。
再說了,劉福嫂心疼女兒,想讓女兒往前走一步,劉郎中夫婦自然是樂得順水推舟。
莊善若正在沉吟,冷不防劉春嬌幽幽地道:“其實,阿昌是被我害死的!”
“春嬌,你別胡說!”莊善若心頭撲撲一跳。
劉春嬌悽婉一笑:“善若姐,你還記得上年我們未出閣的時候我和你說的悄悄話嗎?”
“什麼?”
劉春嬌黯淡的眼中寫滿懊悔:“成親前批的八字,我原先倒還不覺得,可我後來靜靜想了好幾夜,可不是我害的阿昌?”
八字?
莊善若凝神一想,思緒重新回到了上年那個奧熱的盛夏。
她記得待嫁的劉春嬌偷偷地告訴她一個秘密。她和劉昌的八字拿去算命先生那裡合,竟然得了個大凶,還得了個“豬候相遇不到頭”的卦文。劉昌怕老人掛心反對,偷偷地改了八字,這才罷了。
這本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無關痛癢。可是既然發生了這樣的慘事,原先“大凶”的八字合婚,就變成了劉春嬌心頭的一根刺,雖然不足以致命,卻要隨了她的呼吸輾轉,時不時地刺痛她一下。這痛卻又是鈍鈍的,讓心頭髮炎潰爛,生出那無盡的悔恨——只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賣。
劉春嬌見莊善若神色微變,知道她回想起了先前這樁事,點點頭道:“這些日子,我娘我爹我姐勸我的話我都明白,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阿昌是因我而死,我若是苟活着,這一輩子都不會覺得安心。”
“你這是什麼話?”莊善若很不以爲然,“算命先生的話本來就做不得準。你看我和許大郎的婚事,原先不也是說我是旺夫旺宅,可實際上又怎麼樣?”
“那怎麼能一樣?許大郎至少還好端端地活着,可是阿昌卻是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被那些蟲蟻啃噬。若不是因爲我,他娶了旁的女人,一定能夠子孫滿堂,長命百歲吧。”
莊善若見劉春嬌鑽了牛角尖,知道一時勸不過來,只得另想辦法。
劉春嬌看了眼劉昌的牌位,黃黃的臉兒突然飛起了一抹霞色,道:“善若姐,我都想明白了,你也別再勸我,勸了也沒用。我爹孃只生了兩個女兒,我是個沒用的,幸虧大姐能幹,嫁的姐夫也忠厚,定能好好地幫我侍奉爹孃。我活着也是個累贅,倒不如隨阿昌去了,還能全了我們夫妻情誼。阿昌走的時候雖然沒說什麼,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心裡後悔,後悔當初怎麼就偷偷地改了八字娶了我。我知道後悔的滋味太難受,我總不能讓阿昌等得太久……”
莊善若心中大慟,哀莫大於心死,若是一人一心求死,即便再多的人攔着,那他也總是有機會的,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她看着劉春嬌枯槁的面容,哀哀的神色,沒由來地想起了那投井的許皎月。
爲什麼總有人認爲死亡纔是對愛情最好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