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沉默了半晌,問道:“春嬌,劉昌是不是真的對你很好?”
劉春嬌下意識地點點頭。
“我看未必!”
劉春嬌飛快地擡起眼睛看了莊善若一眼,彷彿有什麼神聖的東西被玷污了:“天底下,除了他沒有人再對我更好了!”竟微微有些慍怒。
莊善若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劉春嬌的長睫毛微微顫抖,生氣地道:“如果他對我不好,我怎麼會想爲他死!”雙手更是死命地摳住手中劉昌的牌位。
“即便劉昌是天底下對你最好的人,可是爲他死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嗎?”莊善若幽幽發問道。
劉春嬌一愣,轉而堅定地道:“那是自然。”
“人死如燈滅。”莊善若直直地看着劉春嬌,放緩語氣道,“你可曾聽說陶潛的《輓歌》?”
劉春嬌搖搖頭,頹然道:“你別說那些不相干的。”
莊善若低低的吟着:“……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劉春嬌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她只不過些微認得幾個字,哪裡聽過這首詩。不過莊善若用低沉的嗓音緩緩地念來,她或多或少也感受到這詩裡傳來的悲愴與無奈。
“我聽不懂。”
“不懂無妨。”莊善若定了定心神才道,“你細想想,劉昌年紀輕輕,剛走,我們都還記着他,得過他恩惠的提及他也會唏噓幾聲;過上一年兩年,除了親眷故友,誰還記得他?”
劉春嬌呆了一呆。
莊善若又道:“再過三五年,時間沖淡了悲傷,即便是親眷故友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過是忌日或是清明的時候給他上一柱線香;再過上十來年,等你公婆故去,怕是連上一炷香也難了;再過上二三十年。連玦哥怕也會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叔叔;再往後,劉昌的墳頭也會野草荒蕪,分不清埋骨之處了——到那時,誰還記得若干年前有一個劉昌?”
劉春嬌的眼睛愈睜愈大。臉上露出蕭瑟之意。
“劉昌的千般好萬般好,只有你最清楚。你若是隨他去了,世人不過是贊你一聲有情有義。再隔一段時日,又有誰記得曾經有個你,曾經有個他?你們不過是像蜉蝣,朝生夕死,最終在世間不留一點痕跡。”
劉春嬌聽得張了口,終究沒說什麼出來,只是低頭愛惜地撫了撫劉昌的牌位。
“死並不難,難的是在死地中活下去。”莊善若雙目炯炯。“春嬌,莫非你怕了這些,想一死了之?”
劉春嬌哪裡曾想過這些,倒是被問得呆住了,神色不由得有些遲疑起來。
莊善若看在眼裡。暗自點頭。該勸的話怕是劉春秀母女都說得差不多了,她只不過是繞了個彎子來勸。
莊善若趁勝追擊:“若是先走一步的是你,你又想劉昌怎麼做呢?”
劉春嬌皺了眉頭,露出迷惘的神色。
“是想他不管父母高堂,一心隨你去地下,全了你們生前情分;還是想他從此心灰意冷,做一個老鰥夫。孤苦度日,最後鬱郁了此殘生,連個在靈前哭喪的人也沒有?”
劉春嬌全身一震,忙不迭地道:“不不不!我自然是想他好好的!”
莊善若便不再說什麼了,只是輕輕地從劉春嬌懷中抽出劉昌的牌位,仔細地放在窗前的條案上。
劉春嬌竟也不去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牌位,哽咽道:“若是我先走一步,我倒寧願他早早地忘了我,早點娶妻生子,過上普通人的日子。若是他還念我們夫妻情分。每年忌日給我上一柱清香,我也就滿足了。只有他過得好了,我在地下,也才能安心。”
“按劉昌的性子,怕也會不管不顧地隨了你去了。”
“不不!”劉春嬌眼中淚光閃閃,“如若他真的這樣做了,我反倒是死也不甘心,死也不安心!”
莊善若見話說到這個份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既然明白這些,就更要知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劉春嬌神色大變。
莊善若又嘆道:“劉昌生前對你百般呵護,他人走後,力不能及,能照顧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劉春嬌盯着劉昌的牌位,目光閃動,若有所思。
莊善若也不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握了劉春嬌的手陪她再坐了一會,才起身道:“春嬌,我改日再來陪你。”有些事情,總要自己想通了纔好。
劉春嬌的頭只是幾不可見地動了動,又重新陷入沉思中。
莊善若抽身將門合上,劉福嬸急得什麼似的,趕緊將莊善若拉倒廳堂,問:“春嬌怎麼樣了?”
“我該說的都說了,是好是歹,還得靠她自己了。”
劉福嬸聞言,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又是悽苦之色。
劉春秀勸道:“娘,這事總要慢慢來。我見這麼長時間,春嬌也沒大哭大鬧,善若說的話比起我們的怕是有用些。”
劉福嬸強笑着點點頭,道:“善若,你可費心了。”
“哪裡?劉福叔呢?”
劉春秀快人快語:“自從出了這事後,我爹便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覺,成天蹲在牆角唉聲嘆氣。我怕他撐不過去,便叫我家那口子陪着,去喝幾杯酒解解悶。這人一天到晚地繃着,怕會繃斷了。”
莊善若點頭。
劉福是個老實人,沒什麼本事,也不會說話。他對劉春嬌表達感情的方式是質樸的。
劉福嬸拍着腿嘆道:“我原先還只當春嬌是個好命的孩子,嫁了劉昌,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這村裡村外多少人看着眼紅。可誰知道……唉!這事一出,又有多少人看我家笑話?春嬌還年輕,往後的路可該怎麼走哇!”
“嬸子,這路總是人走出來的,等熬過了這一陣也就好了。”
“善若啊,倒是你和春嬌貼心。就是你隔得遠,也不好時時麻煩你!”
“嬸子這話就見外了,只要有用得上的,嬸子說一句就是了。”
劉福嬸這時纔有心情打量着莊善若。見她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細布衣裳,頭上挽了個簡單的髻,插了把桃木梳,全身上下只在腕上帶了一隻玉鐲子。又想起聽到的風言風語,知道她在許家也過得不如人意。原先劉福嬸還頗有些幸災樂禍,心裡有小小的得意;此時見莊善若真心實意地幫着劉春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畢竟莊善若的困境也有她的責任在。
劉福嬸這樣想來,不由得有些訕訕起來:“善若,你在連家莊可都還好?”
“好。”莊善若不想多說。
劉福嬸見莊善若神色清朗自若。也就撇開了這個話題。
莊善若由劉春秀陪着走到院門口,她見劉福嬸沒有跟上來,便輕聲問:“春秀姐,我聽春嬌說,小劉郎中臨走的時候倒是一口一口地吐血。”
“可不是咋的。等我趕到的時候,只看到春嬌挺着個大肚子在牀頭團團轉,張着兩隻手,手心裡全是血,滴滴答答地從指縫裡漏。牀上,地上全都染成一片。”劉春秀說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這血是什麼顏色?”
“顏色?”劉春秀遲疑地看着在莊善若,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隨口問問。”莊善若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可是鮮紅?”
“那時候慌里慌張的,倒也沒留意那些。”劉春秀回想着,“妹夫吐了好多的血,我的裙子上也沾了一些,隔了幾日洗的時候,像是有些暗暗的。”
莊善若點點頭。想起之前劉春嬌說的,劉昌臨死的時候吐的是黑血,心裡不免有些懷疑。
“劉郎中怎麼說?”
“只說是急症,我看他傷心得有些糊塗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大清楚。反正不論怎麼着。人是留不住了。”劉春秀嘆道,“真真是怪了,這病得的也怪,發作的也奇。說來說去還是我們春嬌沒那個福氣,好不容易嫁了個家世又好,又疼她的女婿,可偏生是個短命的。”
莊善若聽着心裡便有些不大舒服,她想起之前許家還住城裡的時候,童貞娘便給劉昌下了個斷言,說他額頭窄,嘴皮薄,不是有福之相。
她也不好當了劉春秀的面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點了頭,告辭了。
太陽已經掛到了山坳裡,沒想到不知不覺竟在春嬌家待了這許久。恐怕今天是回不了連家莊了,少不得在王家住上一宿。這樣想來,莊善若反而不急了,乾脆在路上慢慢地踱着,想着心事。
劉昌的毛病連經驗豐富的劉郎中也看不出來,就不要說只看過幾本醫術的半瓶子醋的莊善若了。
可是,如果劉春嬌說的沒錯的話,劉昌臨死前吐的是黑血。
竟是黑血!
劉昌正是年輕力壯之時,又好好地調養了幾個月,怎麼竟會好端端地吐血,而且還是吐的黑血。
按照莊善若知道的,吐黑血定是五臟六腑受到了極大的侵害,毒火攻心所致。
莊善若又想起劉春秀轉述的劉郎中的說辭——急症,不禁搖了搖頭。即便是劉郎中傷心得失了心神,可是行醫看病大半輩子,怎麼竟看不出不對勁來,什麼樣的病能吐黑血?
好端端地沒了個兒子,竟然不去查個究竟,反而早早地收殮了,這裡面就有讓人覺得迷惑的地方。
劉昌到底是得的病,還是……中的毒?
莊善若覺得全身一陣寒意,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