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是何苦呢?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操心這個惦記那個的。”鸞喜年紀雖輕,可是卻帶了老氣橫秋的口吻。
莊善若不免又覺得心軟,只勸道:“四姨太如今有了小少爺可不比以前了,總要精心將他撫養成人才是。”
“那孩子……”鸞喜苦笑着搖搖頭,“我原本沒想着能生他下來,他倒是福大命大,撐過了這道關。既然生下來了,自然要好好養着。以後到底是成器不成器,還要看他的造化了!”
莊善若總覺得鸞喜對這個孩子似乎沒有多少愛。轉念一想,也是,畢竟這是許德孝的孩子——她厭棄許德孝,連帶也厭棄了這個孩子;不過,到底還是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舐犢情深的天性終究還是抹煞不了的。怪不得,鸞喜對於自己的孩子態度總是搖擺着,既不屑又不捨,既漠視又關切。就是不知道等這個孩子長大了,又該如何去看待自己如此年輕的母親?
“我今兒也沒仔細瞅上小少爺一眼。”
“老爺讓人抱着在前頭獻寶似的給人看,恐怕一時半會還回不來。我兩頰笑得都酸了,也累了,便託故回來歇一歇。其實,我在不在又有什麼兩樣?他不過是託生在我的肚子裡,等再過些時候會講話了,倒是要叫太太母親的。”鸞喜伸了留着長長指甲的右手在眼前揮了揮。似乎要將那傷感的情緒揮走。
莊善若又覺得她可憐,掙了命生出來的孩子倒要叫旁人母親,不由得又寬慰她道:“都說小少爺長得好。倒是和大少爺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鸞喜警覺地擡起眼皮看了莊善若一眼,撇撇嘴道:“像還是不像,我是看不大出來的,不過既然他們都說像,那大概是像的吧!畢竟是兄弟倆,就是相像也不算是稀奇。”
莊善若總覺得鸞喜神情有些僵硬,說這番話的時候像是擰着一股勁兒。道:“我遠遠地看了大少爺幾眼,生得倒是清俊。也不像是個沒主意的。”
“大嫂竟說他不像是個沒主意的?那可是看走眼了。我們家的大少爺你若是問他縣城裡哪間酒樓哪道菜好吃,哪個街角旮旯有稀奇玩意兒賣,他一準兒跟你說得頭頭是道;若是你問他今兒先生教了什麼文章,或是家裡的那些鋪子哪幾間生意強些。他倒成了沒嘴的葫蘆,能生生地將人憋屈死。”
“四姨太,倒是對大少爺瞭解得緊。”
鸞喜麪皮又是一緊,訕訕笑道:“太太望子成龍,難免拘束得他緊些,他便常常跑到我這院裡淘氣。”
莊善若聽她擺出庶母的口氣來,差點忘了她這個庶母只不過比大少爺只年長了三歲不到。她見鸞喜臉上露出又鄙夷又炫耀的神情來,倒有些吃不準這兩人的關係了。
那樣駭世驚俗的事情,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安。
“喵嗚——”蜷成一團雪球趴在軟榻上的波斯貓媚媚地喚了一聲。將身子抻開,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抖抖全身的絨毛。縱身一跳,悄無聲息地轉到黑檀木屏風後頭去了。
“這貓兒生得倒是稀奇得緊。”
“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也不知道大少爺從哪兒得的,先是養在太太屋裡。養了沒幾天,太太便嫌它成日喵喵叫着煩人,便把它打發到我院裡來了。我這院裡本來就冷清。聽它喵喵叫着也得趣兒,也就養下來了。”
“是。我看這貓兒也溫順。”月兒剛纔明明說了是許繼祖特意尋來送給鸞喜的,鸞喜爲什麼又有意將這件事撇得乾乾淨淨的?
不管了,這事也不是這個外人能管得了的,莊善若欠了欠身,道:“也不知道老太太那邊散席了沒有?”
鸞喜會意,道:“大嫂莫急,我回來的時候碰上她們,和她們招呼了一聲。這會子不是在前頭喝茶閒話,就是在前院裡看戲呢!我知道大嫂也是個不愛熱鬧的,倒不如我們兩個在這一處清清靜靜地說說話纔好。”
話音未落,卻見黑檀木屏風後面轉出一個梳了雙丫髻的小丫頭,低了頭垂了手,恭恭敬敬地站到了鸞喜面前。
鸞喜臉上閃過一絲厭煩,懶懶地問道:“什麼事?”
那小丫頭福了福:“回四姨太,二舅奶奶在院門口候着呢。”
“二嫂?怎麼不將她請進來?外面風大日頭大的,沒的曬壞了。”鸞喜嗔怪道。
小丫頭爲難道:“二舅奶奶說了,她在百日宴上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怕酒氣衝着了四姨太,反而不好。”
“哦——”
小丫頭擡起頭,朝莊善若溜了一眼:“二舅奶奶還說了,若是大舅奶奶方便的話,請大舅奶奶移步到院門口略說幾句話,她回頭還要去陪着姑奶奶呢!”
鸞喜不由得冷笑:“二嫂倒是怪了,還有什麼話當了我的面不好說的?”
“恐怕是家裡的瑣事,怕四姨太聽着煩。”莊善若不知道童貞娘好端端地跟過來又起什麼幺蛾子,不過即便她再厭惡童貞娘,還是會幫着圓一圓臉面的。
“那你就去吧!”鸞喜揮揮手,“我倒也真的乏了,正好在這兒歪一歪。等那場戲散了,我可就沒那麼清閒了。”
小丫頭趕緊地將一隻軟枕墊到了鸞喜的背後,鸞喜就用手支了額頭,靠在椅子上,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莊善若巴不得這一聲,趕緊起身。
“大嫂!”
“嗯?”莊善若駐足。
鸞喜睜開眼睛,似笑非笑,脣上的胭脂是又紅又豔,道:“你可別一走就不回來了,我還有要緊話沒和你說呢!”
莊善若心裡不爽快,只得強做出笑臉,應下了,這才急急地轉過黑檀木屏風,出了這間小偏廳,果然是通往正房大廳的。
“呦,大嫂,你可讓我好找,原來悄聲不響地躲到這兒喝四姨太的體己茶去了。”
莊善若見童貞娘一身的酒氣,兩頰噴紅,眼生媚態,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怪不得不願意進去。
“有事?”
童貞娘斜睨了眼睛上下打量了莊善若幾眼:“大嫂來的時候不大樂意,一來又捨不得走了?”
“不過是四姨太拉着我說話。”
“哦?我看着你被個小丫頭叫走,總有半個多時辰了,什麼體己話能說這麼久?”童貞娘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又妒又羨的神色。
“四姨太被事情絆住了腿,纔剛過來坐下略聊了幾句,你就過來了。”莊善若淡淡的,特意側身站到了院門旁的花樹下,避開中午那灼人的陽光。
“那倒是我來的不湊巧了——我也就罷了,倒是老太太,揪心着大郎的事,這飯吃得沒滋味,戲也看得不痛快。”童貞娘滿臉的春色,臉紅得就快像燒起來了,“過個一時半刻便催我去和四姨太說說,我想着你剛好在這院子裡,不過是過來白囑咐你一句,可千萬別忘了提大郎的事了!”
莊善若想了想,道:“四姨太倒是說了一嘴。”
“什麼?”
“她說大郎這趟去不去州府都一樣。”莊善若將心中的疑竇拋了出來,鸞喜這話雖然輕描淡寫而過,不過聽着卻大有玄機。
“都一樣?”童貞娘歪了頭想了一陣,突然又掩了嘴咯咯地笑了一陣,又將莊善若往花樹那邊拉了拉,密密的花樹將她妯娌兩個的身影遮得嚴嚴實實的,道,“我是喝多了,莫非大嫂也喝多了?這去不去怎麼能一樣呢?別是大嫂聽差了。”
莊善若不語,卻只盯了身旁那一叢繁茂的花樹出神。去不去都一樣?去不去自然不一樣。不去,自然不會中舉;去了,也未必會中舉——是這個意思嗎?
莊善若覺得有些不安。
突然,從宗長府上的西北角方向傳來了零零散散的鑼鼓聲,童貞娘趕緊抓住莊善若的手,道:“我這腦仁昏昏的,也沒工夫想這些有的沒的。你總要記得將大郎的事和四姨太再提一提——我看她對大郎還是上心得很,沒有不出力的道理。今天的排場你也見着了,四姨太可不是以前的喜兒了,你即便覺得委屈,有些和軟的話也得說說,總要哄得她開心了纔好。”
莊善若覺得氣悶,只得點點頭,只當她欠大郎的人情。
童貞娘滿意地笑了,急急地扭了腰身:“我得趕緊走了,前頭好戲正登場呢。再說了,老太太還等着我給她回話呢!”
莊善若悶悶地轉回到鸞喜的院子裡,院子裡依舊是靜悄悄的,就是原先傳話的小丫頭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偶爾,傳來槐樹葉子沙沙的搖動聲,便再也沒有旁的聲響了。
莊善若一時有些怔神,這裡安靜到似乎能夠聽得見時間流逝的聲音。
她定了定神,擡腿進了正房的大廳,轉到那架黑檀木屏風前,她豎起耳朵細細地聽了聽,也沒聽見什麼聲響,恐怕鸞喜已經睡着了。
正躊躇要不要就勢告辭,又聽見小偏廳裡傳來悉悉索索衣料摩挲的聲音,看來是鸞喜醒了。
莊善若無法,只得往裡走去,腳步剛轉過屏風,便被眼前的場景驚得魂飛魄散。
鸞喜依舊用手支了腦袋靠在椅子上假寐,對着屏風方向露出半張慵懶的臉來;有個背影瘦弱的男人,正俯在她身旁,舔着她脣上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