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幸而是個晴天。昨夜下了透透的一場雨,地上還積着水漬。俗話說,一陣秋雨一陣涼。深秋的空氣是格外的清新,又帶着微微的涼意。
許家人起了一個大早。
許掌櫃躺了一整天,吃喝都在牀上,精神倒是稍稍恢復了點。深秋的天氣,他穿了一身的夾襖,頭上戴了頂瓜皮帽,不知從哪裡搞了根柺棍拄着,乍一看,倒像是哪裡來的土財主。
元寶還犯困,由童貞娘抱着,趴在他孃的肩頭上憨憨地睡得正香。
童貞娘看着是纖纖一握的腰肢,抱着胖墩墩的元寶也不覺得吃力,一邊還不停地指揮着夥計怎樣將那些大小的箱子在馬車上摞整齊。
莊善若穿了一身薄薄的夾襖,臨出門的時候在臉上略略施了點脂粉,將那青紫稍稍遮蓋住了,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許家的人除了許家安和元寶每個人都有些悵悵的,畢竟這個小院他們生活了快十幾年,離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許掌櫃的臉色尤其凝重。
莊善若的目光淡淡地在許掌櫃臉上掃了一眼,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那雙嵌在深深眼窩中的眼睛轉了轉,收起了商人慣有的精明,帶着無邊的倦意。
許家寶租了三輛車,只僱了一個夥計來趕裝貨的馬車,剩下兩輛坐人的馬車就由阿根和小九來趕。
那個夥計一大清早地過來似乎還沒睡清醒,被童貞娘支使得團團轉,好不容易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悉數在馬車上安置好了,廊下還剩下的兩個卻是怎麼也放不下了。
童貞娘將懷裡的元寶顛了顛,衝着許陳氏爲難地道:“娘,你看這怎麼好?還有兩個箱子放不下了。”
許陳氏本扶着許掌櫃,心裡正不是滋味,朝那馬車瞟了一眼。那馬車上的箱子摞得高高的,大半都是二郎媳婦的東西,地上的那兩個硃紅的箱子看着眼熟。倒一時沒想起來。
許家玉輕聲提醒道:“那兩個是大嫂的。”
“哦!”許陳氏懶懶地道。“是什麼東西?不要緊的就先擱家裡吧。”
童貞娘笑着瞅着莊善若道:“我沒記岔的話裡面好像裝着些書。”
“書?”許陳氏不耐煩地道,“帶那些死沉死沉的東西做什麼?阿根小九,去把那兩個箱子搬到房裡放好吧。”
阿根和小九面面相覷,爲難地搓着手,沒動。
許家安正興高采烈地從月季花叢那裡採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獻寶似的送到莊善若的面前。
莊善若微微一笑,拈過那朵花,隨手簪到了發間。嬌豔的月季花還帶着露水,在青絲的襯托下,更是紅得耀眼。
莊善若款款地來到馬車旁。裝作不經意地拍了拍車上的那些大小的箱子,笑道:“這些怕都是弟妹的嫁妝吧?”
“是。”童貞娘不知她何意。點頭道。
莊善若莞爾:“弟妹的嫁妝自然都是些好東西,怕是連家莊有錢也沒處買的,有了這十箱嫁妝,穿的用的都不用愁了呢。”
童貞娘笑得有些訕訕了,許家老小都是從鄉下搬進城裡來的,倒只有她是土生土長的城裡人。莊善若這番話說得倒顯得她嫌棄連家莊似的。
莊善若若有所思地用手拂了拂自己的那兩隻硃紅的箱子,道:“我也不忌諱什麼。我孃家窮,沒得好東西,統共就這兩箱子書當做陪嫁,自然是比不上弟妹的綾羅綢緞值錢。”
許陳氏的眉頭是緊緊地擰到一起了,這個大郎媳婦在鄭小瑞手裡遭了那些罪之後,當許家對不住她,竟也張狂起來了。往日裡一味地伏低做小,此時話裡話外竟也處處露着鋒芒。
“你們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趕緊的。還得趕路呢。”許陳氏有些頭疼。
“大郎。”莊善若朝向許家安微微一笑道,“那句話是怎麼說來着?書中自有……”
許家安朗朗道:“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看我這記性。”莊善若說了這句後只是笑笑看着許掌櫃不說話了。
許掌櫃嘆了口氣,他本來不想摻和進媳婦們的爭執中,只當做沒聽見。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可是此時卻也只得表態了,他緩緩地道:“時候不早了,別耽誤了趕路。二郎媳婦,這連家莊離縣城不遠,缺了什麼差人過來取就是了。”
許掌櫃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許家寶只得過來打圓場:“媳婦,你揀兩個不要緊的箱子留下,省得到了連家莊打點還得費精神。”
童貞娘沉了臉呆了半晌,將懷裡的元寶一把搡到許家寶的懷裡。元寶睡得正香,被他娘這麼惡狠狠地一搡,驟然驚醒,呀呀地哭了起來。
許家玉看着心疼,忙不迭從她二哥懷裡接了過去哄着。
童貞娘也不要人幫忙,自是捋起袖子,從馬車上選了兩個裝了大毛衣裳的小箱子,咬着牙強撐着搬了下來。體力不支,腰上扭到了,卻是不肯服軟,兀自搬到了廊下。
許家寶趕忙上去幫着擡着,卻被童貞娘狠狠地瞪了一眼,低聲罵了句:“膿包!”
莊善若自是心情愉快地看着夥計將她的那兩箱子書搬上了馬車,端端正正放好,然後搭上一張油布,用繩子將四腳繫好,這才妥當。
人善被人欺。
莊善若自十二歲上便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向來奉行的是“你讓我半尺,我敬你一丈”,若是“得寸進尺”的,她也會“錙銖必較”。
許掌櫃看着東西收拾差不多了,便由許陳氏扶着自是上了一輛馬車。
童貞娘心裡憤憤不平,她看了看那兩輛坐人的馬車,一輛是青幄的馬車,車廂寬敞,車身寬大——許掌櫃夫婦坐的就是這輛;另一輛馬車卻要寒酸很多,那匹拉車的棗紅馬懨懨的沒精神,這車輪是又小又窄,怕是坐起來不舒服。
她趕忙一頭鑽進那大馬車當中,衝着許家寶招手道:“二郎,快過來,把元寶也抱過來,車裡暖和,讓他再睡一覺。”
許家寶只得歉然地朝莊善若等人笑笑,從許家玉手裡接過元寶,也鑽進了大馬車中。
許陳氏畢竟心疼孫子,趕緊從許家寶手中將元寶抱了過去,摟在懷裡,道:“乖元寶,奶抱你再睡一會,睡醒了就到了。”
童貞娘幫着將元寶的衣裳整理好,一溜煙看到許陳氏的腳邊放着一個黃銅鎖邊的木匣子,看着灰溜溜的不起眼,卻是結結實實地上着一個鎖頭。心裡想着許家幾十年積累的家當大概就在這小匣子裡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莊善若倒沒在意這些,她也懶得和許掌櫃許陳氏一車,費力費心。
小九牽着那匹棗紅馬,嘻嘻笑道:“大嫂,你別看這馬車不咋地,我小九趕車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莊善若笑了笑,道:“小九,你可別光說不練假把式哦。”然後拉了許家安的手道:“大郎,我胸口撐着用力疼,你扶我一把。”
許家安卻是想也沒想,一攬腰抱了莊善若輕輕鬆鬆地把她送到了馬車上,倒把莊善若鬧了個大紅臉,幸虧除了小九和許家玉沒人看到。
這馬車的車廂狹小,坐着自然沒有大車的舒服。
許家玉皺了皺眉頭,道:“大嫂,大哥,等我一會。”便匆匆地跑到房裡。
半晌,許家玉重新坐回到車廂裡,手裡拿着一牀厚厚的小褥子,細心地墊到了莊善若的身下,笑道:“這路不算近,怕顛到大嫂,靠在這褥子上倒是和軟些。”
莊善若心裡一陣暖流涌過,也不說什麼,只是捏了捏許家玉的手錶示感謝。
小九關好門戶,跳上車轅,“駕”的一聲,自是跟在前面兩輛馬車後面出發了。
阿根趕着大車剛到巷口,就被人攔下了。
“呦,這不是許掌櫃嗎,這一大清早的要去哪裡啊?”
許陳氏剛剛撩起簾子往外面看了一眼便碰到熟人,還是最愛搬嘴的福泉家的,她心裡直叫晦氣。
“是福泉嫂啊,買菜回來啊?”
“可不是,這一大家子的要去哪裡啊?”
許陳氏勉強笑道:“去連家莊住幾日。”
福泉嫂打量着前面那輛裝得滿當當的車子,疑惑道:“可別是長住了,我這兩天得空,還想找你打牌呢。”
許陳氏笑得尷尬,童貞娘忙探出頭來道:“嬸子,老家親戚辦喜事,總要置辦些賀禮回去。您放心,我們過幾日就回了,到時候請嬸子上我們家打牌玩。”
福泉嫂將信將疑地打量着前後三輛馬車,嘴裡應着,這才讓開了道。
莊善若在後面聽得心裡暗笑,許陳氏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馬車出了城,這路就顛簸起來了,幸虧有褥子墊着,也不算硌得太疼。
沒走上半個時辰,眼瞅着前面的兩輛車便沒了個影。
許家玉忍不住道:“小九,你剛纔是怎麼誇口的?”
小九苦着臉,眉毛成了兩撇八字,道:“姑娘,這你可不能怪我,這老牛拉破車的,我趕車的本事再好,也使不出來啊。”
“好了好了,別耍嘴皮子了,快趕路吧,別到天黑也到不了。”
小九給馬屁股上來了一鞭子:“駕!”棗紅馬吃痛,往前躥了躥,可這馬車卻動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小九跳下車看了看,嘴裡迭聲唸叨着:“完了完了,輪子陷到泥潭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