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仙從霜兒那裡獲悉了浣衣局剛纔所發生的事,一把拉着憐翹進了房。
“皇上爲什麼會來浣衣局?”尚仙輕輕闔上了木門便問。
“姑娘的這個問題應當去問皇上纔是啊。”憐翹神情自若地回答。
尚仙頓了頓,直視着憐翹,“可霜兒告訴我皇上今日是爲你而來的。”
憐翹不敢對上尚仙的眼光,只道:“皇上確是找我問了幾句話。”
尚仙彷彿預感到了什麼:“你有事瞞着我?”
憐翹並不理會尚仙的問話,徑自地褪下了衣服:“姑娘不必爲我擔心了,我今日有些累了,有事等明日再說吧。”
尚仙見憐翹有意推擋,也不好再追根究底,心裡隱隱有些擔憂,便提着禕衡今日相贈的紙鳶,隻身一人來到門外的院子裡,讓冷風吹散些許愁緒。藉着月光尚仙仔細端詳起手裡的紙鳶,還是同上次一樣的蝶形紙鳶,不同之處在於上次用的是一般的絲線,而這次的線則是用蜜蠟封固的,尚仙憶起那日紙鳶線斷後的悵然若失的情景,不禁心頭一暖,蝶翼上還題了一行小詩,尚仙輕輕地念了起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才一念完,尚仙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不是今日禕徵走時對自己所吟的那首詩嗎?當時自己明明用身體擋住了紙鳶,照理禕徵是不可能看到這行詩的,莫非他已經洞悉了蘢葙廊上放鳶的事,所以今日便用吟詩來示之以警?想到這裡,尚仙閉上了雙眼,深吸了一口氣,不容許自己多想,便跑去了竈間將紙鳶投進了尚在燃燒的炭盆之中,只聽“噼噼叭叭”的聲響,尚仙突然體會到了“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的心境,她在心裡告誡自己:尚仙與禕衡,就該如同那一日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隨波而逝,再無牽連。
“姐姐,原來你在這兒阿,可叫妹妹一通好找。”紀夕妍邊走邊喚道。
遜妃聞聲望去,看見了夕妍:“妹妹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方纔去姐姐宮裡,雲宜那丫頭告訴你在這裡,我就一路尋來了。”
“老在宮裡呆着,怪悶得慌的,就一個人出來走走,你找我可是有什麼急事兒?”
夕妍湊近了才道:“不瞞姐姐,我纔打皇后娘娘那兒來,聽得了一個消息,便想這來和姐姐商量。”
“什麼消息?”遜妃淡淡地問。
“皇上對皇后說要納浣衣局的一個宮女爲七品娘子,聽說那個宮女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伺候過姐姐的那個丫頭—憐翹。”
“那皇后怎麼說?”遜妃一早已經從洪昇那裡得到了消息,因而面色如故地問道。
“皇后娘娘當然不能說反對阿,只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心裡也是不痛快的,和我沒說幾句話就推說身體不適,而後我就告辭來找姐姐了。”夕妍感嘆道。
遜妃嘴角牽出一抹笑:“皇后平和柔順、善解人意已經成了習慣,連她自己恐怕也忘記該如何生氣了吧。”
“可是皇上平白無故地就看上了那個憐翹,難道姐姐對此事就毫不擔心嗎?”夕妍忍不住將心中的憂慮一吐而快。
遜妃轉過身將雙手搭在了夕妍的雙肩,語重心長地說:“妹妹,你要時刻記得:你是皇上的女人,是後宮之中除了皇后之外,地位最尊貴的嬪妃,是爲我朝誕下長公主的一品夫人,而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任人欺凌的紀夕妍了。應該要害怕的人不是你,眼下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懼怕,縱然憐翹可以成爲第二個七品娘子,卻絕成不了第二個一品夫人。”
夕妍聽了這番話後,蹙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聽姐姐這麼說,妹妹心裡可就踏實多了。姐姐說得對,即便皇后娘娘不敢悖了皇上的意思,單單是太后那裡,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
遜妃輕輕地擺了擺手:“那可不一定,你可知皇上是在何處遇上的憐翹?”見夕妍一臉茫然,遜妃復又說道:“在壽寧宮的門口。”
夕妍恍然大悟:“莫非說憐翹這事兒壓根兒就是太后一手策劃的?”
遜妃輕嘆了嘆氣:“是否是太后一早設好的局,眼下還言之過早,但這憐翹必然是與太后有瓜葛的。只不過若太后真有心將她收爲己用,卻也是很冒險的,一則,憐翹的身份畢竟低微,將來未必能日有所成,二則,若憐翹當真有朝一日如日中天了,只怕她也未必會甘願屈服於太后的股掌之間,反而有可能會成爲太后他日的心頭大患,那太后豈不是太過失算了?”
“到底還是姐姐看得清楚,想必太后也不會讓自己涉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憐翹真的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主子,這宮裡還帶還有皇后和你我姐妹二人在呢,諒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夕妍眼神堅定地望着遜妃道。
遜妃眼裡掠過一絲憂慮,幽幽然道:“妹妹難道忘了當年憐翹對我下毒嫁禍於你從而除掉吟嬪的事了?她當時不過是一介宮女,卻已有此等縝密而勇猛的心機了,雖然她在我身邊多年,我卻一直看不透她的爲人,加上她的性子素來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你我萬萬不能輕敵啊!話說回來,我也很欣賞他的那股狠勁與韌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決,這些都是在後宮生存的立足之本,也是你我所難及之處啊!”
七日後,禕徵到底下了詔,晉封憐翹爲正七品娘子,並賜了號—“妙弋”,以示恩典。
這日一大早,洪昇就帶領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浣衣局。
“奴才見過妙弋娘子,今兒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來接主子去麗華宮居住。”洪昇畢恭畢敬地向憐翹行了禮。
憐翹也毫不意外地回道:“有勞洪公公了。”
洪昇笑笑,又對身邊的四個宮女道:“你們兩個伺候主子更衣打扮,你們兩個負責收拾主子的衣物,趕緊去吧。”
“是,公公。”待那四人回答完,洪昇又對着憐翹客氣道:“主子趕緊地妝扮一下吧,誤了時辰可不好了。”
憐翹點了點頭,在那四人的擁簇下,回了房。
一個宮女剛給憐翹梳好了髮式,尚仙就闖了進來,憐翹在銅鏡中看見了她的臉,便對身邊幾個丫頭道:“你們幾個先出去吧,這衣裳我自己換就成了。”
四人退了出去,並且扣上了門。憐翹一言不發地只顧着往自己頭髮上試髮簪,尚仙先開了口:“爲什麼你要這麼做?”
憐翹早有準備地回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乃是常理啊。”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種貪圖富貴、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女子。”尚仙激動地憤然而道。
“那姑娘以爲我是哪種人呢?貪圖富貴有錯嗎?一心想往上爬又有何不對?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是不擇手段也好,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也罷,如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爲死去的至如主子奪回本該屬於她的一切。”憐翹語氣裡透着刺人的凜冽。
尚仙心痛不已:“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值得嗎?做皇上的女人意味着什麼你想過嗎?你捫心自問,這種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憐翹卻冷冰冰地說道:“值得不值得,已經輪不到我去思考了,從你放棄爲至如主子報仇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主子不管,她的仇我會一個人替她去報,不管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如今眼看着我就離開這個目標越來越近了,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半途而廢呢?”
尚仙沉默了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你是在怪我背棄了長姐?數落我的自私是嗎?”
“眼下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過去的事情你我都無濟於事,如今的事也已經板上釘釘,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一切就讓我一個人來承擔吧。”
“如果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我可以去向皇后求情,皇上也不好硬逼迫你的。這樣你年滿二十五之後,就可以出宮去享受自由的空氣,不必壓抑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孤獨地老死。長姐在宮裡所受的委屈,你還看得少嗎,爲何要將自己送進火坑呢?”尚仙依舊極力地勸阻着。
憐翹穿好了衣服,將自己妝扮一新,對着鏡子嫣然一笑:“當年至如主子是因爲太過善良纔會敗下陣來,而我憐翹卻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我本來就是孤身一人,出宮也是舉目無親,自由對於我來說沒有多大的誘惑力,宮裡固然是有着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但也有着我最渴望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出宮,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了,主子,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您了,保重吧,我走了。”
尚仙的雙眼抑制不住地淚如雨下,任由憐翹的身影模糊在自己的視界中。